Image via shutterstock.com
幾天前,我以台灣推理作家協會理事長身分接受中廣《新書快報》節目連線訪問,介紹近期值得關注的華文原創推理小說,結束後主持人周詳問了我一個問題:「最近有一本小說《東方慢車謀殺案》,跟謀殺天后阿嘉莎.克莉絲蒂的《東方快車謀殺案》有什麼關係啊?」
雖然我簡短用一分鐘不到的時間回答了主持人的提問,後來想想,決定用一回專欄的篇幅,來聊聊更大範圍的故事──因為《書評書目》一開始向我邀稿的時候,我就提出了這個專欄書寫不可或缺的三大要素:需與當下熱議的推理話題連結、從貼近本土閱聽大眾的角度出發,以及彙整台灣推理創作閱讀出版史上重要卻鮮為人知的趣聞軼事。《東方慢車謀殺案》的作者藍霄及其作品,以及過往發表的場域《推理》雜誌,實在有許多事值得大書特書。
1984年11月問世的《推理》雜誌,是作家暨出版人林佛兒創辦的專業類型文學誌,共發行兩百八十二期,於2008年四月劃下句點。「為何會成立推理雜誌社?當然這是經過很長的考慮才辦的⋯⋯我出版了松本清張《焦點》,以及後來陸續出版二十幾套推理小說後,我就密集地出版日本推理小說⋯⋯《偵探》雜誌裡面的『推理』與『偵探』成分都很少⋯⋯於是我想要辦一本推理雜誌。」林佛兒曾如是說。然而,早在雜誌創刊之前,同為林佛兒創辦的林白出版便已於1979年策畫「推理小說系列」、「松本清張選集」,將先前散見林白叢書與河馬文庫的推理作品重新彙整並有節奏地出版,其中就有影響藍霄創作極深的松本清張作品。
藍霄是在學生時期接觸到松本清張的《砂之器》(星光)、《霧之旗》(遠景,其中收錄譯者沈西城寫的〈松本清張先生印象記〉,是這個版本必買珍藏的重要原因)與《十萬分之一的偶然》(民生報),《推理》雜誌創刊號上由名家朱佩蘭翻譯的短篇故事〈手指〉也是出自這位日本社會派大師,因而吸引他一期追著一期往下讀去,還興起創作欲望,在1985年十二月的第十四期雜誌上見到了自己的推理小說處女作〈屠刀〉刊載。我訪問過也熟識不少第一篇小說作品就發表在《推理》雜誌的創作者,許多人娓娓道出這段過往時,臉上都浮現了「往事莫再提」的青澀羞赧──原因無他,就是一股「我也想來寫寫看」的傻勁,當文筆磨練得更加成熟的多年後再回首,只能笑說那是年少衝動的結果(這邊我就不點名是誰了,嘿嘿)。
《推理》雜誌堅持每期至少一篇「創作推理小說」之舉(短中長篇皆有),以及舉辦四屆「林佛兒推理小說創作獎」,陸陸續續培育了多位說故事能手,許多人至今仍筆耕不輟(例如葉桑、天地無限、林斯諺等),有幾位驚鴻一瞥便沒再出現,亦不乏在其他創作領域名聲響亮的藝文圈人士(例如溫瑞安、林崇漢、茂呂美耶(筆名藍子)等),台灣文學研究者或可好好爬梳整理一番。有趣的是,這些原創投稿作品,據其中幾位作者所述,雜誌社並不會給刊登與否或討論修潤的回應,直到當期雜誌寄到家裡才知道獲得青睞,有種買樂透等開獎的刺激。不過,雜誌顧問黃鈞浩倒是常常會在該篇作品文末給予分析評語,坦白又直接的文句著實考驗作者的心臟夠不夠大顆,卻也是身為讀者的我當年輕鬆翻讀雜誌時的樂趣之一。
作家林佛兒1984年創辦《推理雜誌》(圖片來源:文化部https://www.moc.gov.tw/information_250_61522.html)
暫且擱下《推理》雜誌二三事,回到藍霄的創作之路。準備大學聯考之餘完成〈屠刀〉後,考上醫學系的藍霄再接再厲,以〈醫院殺人〉參加第二屆林佛兒推理小說獎徵選,拿下了第三名佳績;1990年十月,《推理》雜誌第七十二期刊登他的第三篇作品〈迎新舞會殺人事件〉,日後深受雜誌讀者喜愛的「秦博士系列」就此登場。
以「怪醫秦博士」而非「怪醫黑傑克」為名,熟悉日本漫畫巨匠手塚治虫這部經典名作的朋友,相信很快就會聯想到藍霄小說中「秦博士」這個角色綽號的由來(順道一提,冷言小說裡有個不時登場、綽號「藍教頭」的警察,據稱原型就是藍霄)。從大一入學新生報到開始,身穿黑色大衣,蒼白瘦削的臉龐上頂著散亂的頭髮,活像自漫畫走進醫學院教室的高瘦男子,就被後來成為死黨的友人冠上這個同姓綽號。這群一同在校外租屋的好夥伴(現在應該會被叫成一群臭宅),分別喚作湯瑪斯、小李、阿諾、許仙、老K,連同秦博士共六個人被捲入發生在「六校聯合迎新舞會」上的中毒死亡案,為擺脫警方的懷疑而自力救濟展開偵查。此後的十部短篇、三部長篇秦博士探案,都延續了系列登場作就維持不變,甚至在藍霄所有推理作品中都能看到的正字標記,那就是「寫實本格」風格。
會用日文漢字「本格」(意為「正統」)來描述,正表示藍霄受日本推理小說的影響甚深,可是他並不像戰後的橫溝正史、新本格代表人物島田莊司與綾辻行人等,用繁複華麗的詭計、陰森獵奇的氣氛來推動故事前進,而是如土屋隆夫以及剛開始寫推理小說的松本清張一般,在極度貼近現實的狀態下構思謎團布局,然後以邏輯歸納演繹的手段精細拆解凶手縝密的犯行(或面對非常生活化、不見血腥謀殺的日常之謎,大推〈考試卷〉這個故事)──這在翻譯出版量不大、多數原創中明顯夾帶模仿的1990年代台灣推理書寫,是十分獨具創見的,尤其反映在中篇小說〈東方慢車謀殺案〉上。
藍霄在這個時間倒退回高中年代、事件建構於從高雄發車的屏東線普通車上的死亡事件(現在已經沒有車窗敞開、電扇呼呼吹的普通車可搭了,得從搖身高檔旅遊的「藍皮解憂號」尋覓往日情懷),使用的不是日式精準的時刻表詭計,也缺乏英式豪奢的頭等車廂設備服務,但奪命動機、犯行詭計、乃至推理手法,無不從真實世界取材應用,並且與(當時的)社會現況互通聲息,成為另一種歷史紀錄。這就跟克莉絲蒂那石破天驚的《東方快車謀殺案》相仿(讀過作品的人就知道,幾乎不可能忘記書中那前無古人的核心設計),十多位嫌疑犯與死者偵探等人交織出的並非只有燒腦解謎的一面,還一字一句勾勒出那時的社會階層與生活樣態,與偵探推理的書寫架構密合在一塊,絕非僅是一道遊戲謎題而已。雖然學生型偵探團的活躍似乎有些偏離現實,但藍霄作品中用心刻劃關於那個時代的點點滴滴,例如進補習班再拚一年上醫學系、不諳世事的少女誤入歧途等,如今讀來已不只是回味追憶,而是文學意涵的展現了。
囿於篇幅,關於更多《推理》雜誌的故事以及台灣推理出版創作的回顧,就留待在之後的專欄文慢慢分享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