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獎系列(三):斜暉脈脈水悠悠──讀《苦陽》(Soleil amer

2022-08-17  陳碩文  會員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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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陽》(Soleil amer)是2021年進入龔固爾文學獎初選的作品,也獲得該年度康城城市文學獎(Le prix littéraire de la Ville de Caen)。《苦陽》刻畫的是六O年代一個從阿爾及利亞移民至法國的家庭嘗試融入法國社會的經歷。小說家莉莉亞.哈賽因(Lilia Hassaine)以冷靜、優美的文字,揭露了至今在法國社會頗為敏感的移民議題的一角;也觸及以多元、接納為主要價值的當代共和國人民,回首過去時仍隱隱作痛的未癒傷疤。小說出版後,不僅獲得獎項青睞,銷量也不俗,堪稱叫好叫座。

小說背景位於市郊的低廉租金住宅(HLM),那是二戰後法國政府大量興建、以租賃為主的住宅體系,多位於城市邊緣。故事圍繞著Naja和她的家庭展開。為了和在法國工廠謀生的先生Said團聚,Naja帶著三個女兒──老大Myriam、老二Sonia和老么Nour離開家鄉,入住法國市郊的低廉住宅。小說從阿爾及利亞戰爭結束(1960 年代初期)一直寫到 1980 年代,每一章便是新的年份,串連成書,由一位無所不知的全知敘述者帶領讀者深入每個家庭成員、他們身邊的鄰居親友的內心世界,通過這個家庭的遭遇和命運,刻畫阿爾及利亞移民在法國社會的生存境遇,以及廉價租金住宅從黃金時代逐漸走向沒落的編年興衰史。

Said和Naja並不特殊,是阿爾及利亞戰爭後移居法國的數十萬家庭之一。父親Said率先離開了自己的國度,前往法國希冀發家致富,將全家接來團聚。然而辛勞工作讓他疲憊不堪,又接連碰上暴亂、鎮壓、罷工、失業的打擊,令他一蹶不振,流連酒鄉,對家人暴力相向。Naja苦苦支持家計,一心希望她的三個女兒能在脫離原生國度後獨立自由,而不是迎向女性自出生起便受期待的命運之路──生育、操持家務、死去。然她們之中的大姊Myriam十五歲便在父親的安排下輟學回鄉、結婚生子;Sonia為躲避早早出嫁的命運,遮掩躲藏,完成學業,卻頗受無業之苦;小女兒Nour決意遠走高飛,憑美貌成為名模,從此脫離了市郊的廉價租金住宅,棲上高枝。

Kader是Said的弟弟,來法後,娶了法國妻子Eve,繼承了岳父巧克力工廠的生意,在城裡有個帶著小花園的房子,生活堪稱相對有餘裕。然兩人膝下猶虛,遂打起了Naja的主意──Naja又懷孕了,這回她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千思百轉後,同意將其中一個兒子交給Kader夫妻領養。

Amir和Daniel(雙生子之一於是有了一個法國化的名字)是孿生兄弟的事實,於是成了家族最大的秘密;而兩人血濃於水的手足之情,以及相異的生長環境致使兩人大不相同的命運,也就貫穿全書,成為了極具象徵性的隱喻。聰明文靜的Amir進入了醫學院預科就讀,卻奔波在學業和生計間,秉燭達旦,最終不知何以為繼,不支放棄,因吸毒過量,英年早逝;Daniel身強體壯,卻對什麼都淡然置之,一事無成的他此後繼承了外公的巧克力生意,成家立業,並成為小說最終章故事的敘事者,帶著家庭回到阿爾及利亞尋根,撫今追昔,不勝唏噓。

《苦陽》描述的是在法國社會至今仍然難解的移民和社會問題,然歸功於其所受的記者訓練,莉莉亞.哈賽因的筆觸輕盈、冷靜,並不大聲疾呼,也並不憤怒嚴肅。雖小說觸及各種沈痛的社會議題,針砭廉價租金住宅區種種不堪的隱患──暴力、歧視、青年失業、毒品猖獗、愛滋病,甚至寫及1961年巴黎慘案──至今法國社會仍諱莫如深的警方暴力鎮壓阿爾及利亞移民的血腥事件,並委婉曲折地陳述了政府對於低廉租金住宅區移民的遺棄和社會政策的不完善,然她清醒、敏銳的文筆,使這份帶有悲劇調子的小說流暢可讀,即使讀者缺乏對相應社會、文化脈絡的理解,仍能輕鬆親近並得到共鳴。

這份共鳴還可能也來自許多同樣擁有雙重或以上之文化認同的讀者。這本小說也試圖描述身處在兩種文化的夾縫中,身上堆疊著歷史、戰火的灰燼和傷痛,試圖開創嶄新生活之移民的心靈地圖,尤其是他們的下一代。不同於Said和Naja,他們的兒女在傳統和現代中苦苦掙扎,不論是不得違抗父命,回鄉成婚的Myriam,或者苦於家族對男子氣概的期待而不被允許自我表達的Amir,都難免進退維谷,徬徨、猶疑,感到一無是處。兩種不同文化的衝突雖構成了生命中難解的情意結,使人停滯不前,卻也可能帶來了不屈不撓的驅動力。如小說中的退休法文教師這樣鼓勵Amir:「不管你來自哪裡,不管你長什麼樣,如果你知道福樓拜的書信、蘭波的幾首詩和普魯斯特的音樂,你就擁有了所有國家的外交護照。」成為老師後的Sonia則勉勵班上以移民佔大多數的學生,永遠,不要把自己生活的不如意,只歸咎於自己不是法國人,因為「你就是法國的一份子」。此處,小說家又彷彿成了共和國精神的代言人。

《苦陽》的小說名來自韓波(Arthur Rimbaud)的詩《醉舟》(Le Bateau ivre):

 Les Aubes sont navrantes,

Toute lune est atroce et tout soleil 

Amer.

晨光如此可哀,

整個太陽都苦,整個月亮都壞。

小說家刻畫的雖是苦痛人生,但卻以詩人般的眼光,在黑暗裡尋找陽光,將現實點石成金,成就了小說的充盈詩意。的確,人的一生何嘗不像大海中航行的小舟,奮力揚帆啟航,或曾遇疾風怒濤,或也曾風平浪靜;既看遍所有醜陋,也飽覽許多美好。每個千帆過盡、疲憊不堪之時,或許也會恍然於自己身在何處,此時回首家鄉已遠,彼岸仍然未到,只見斜暉脈脈、海水悠悠,日落月升,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或者茫然四顧,或是得以釋然,或是一片寂然,更多的可能是見證了生命的奧秘。這本小說無疑以它美妙的題名巧思,彰顯了文學的輕盈和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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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leil amer by Lilia Hassaine (Image via goodread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