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後我仍會以各種羞恥,去填補被我遺忘的空白歲月。」──佐野洋子《貓咪,請原諒我》(書封圖片:大塊文化提供)
幾十年來女生被教導的對身體恥辱感,一夕之間因讀了佐野洋子,有如用過的衛生棉,雖從體內流出,但徹底與自己無關了,成為一個沖不掉的荒謬與誤解。
讀佐野洋子的書,有一種灑落一盒拼圖的鬆散感,或是吃到包裝精美的糖果卻猛然嘗到威士忌的凜冽感。
在她各種色彩紛呈的散文中,你以為人生也能如此鬆散地有如泡在池水中,並隨手一抓拼圖一角細看,讓你發現佐野那看似非常閒適近乎怠惰的口吻,卻在告訴你一個極其尖利的現實。
那份包著糖果紙的「現實」近乎會燙著人,但我卻喜歡她這樣鬆散的綿裡針。畢竟用雞湯文騙自己,其實是更花氣力的。
在她的書中,我隨手抽到的是中年的「盡力與無力」,或是孩子初嘗悲劇時還疑幻似真的刺眼、抑或是老年不乾脆的「放手」。她的身體與感官的感受說明了人生的真實,讓你冷不防的捲入了以純真包裝的傷痛,然卻很奇妙地讓你擺脫了從青春期就開始的「恥辱感」。
在濁膩的人生(其實人過了中年,多少會感受到是活在消毒不佳的泳池中,有著各種飄來不明物的濁感),有人在其中講著純真的「尖銳」,於是你近乎感到在撕著還未長全的手上傷口,這點無關緊要的痛感,原然早就伴著純真隨人長大了。
我最早讀佐野洋子是因為她描述老年的書《痛快的日子》,老了又生病的主述者,將碎碎的日子寫到入味,老年被她來像是件起毛球的外衣,穿脫的無所謂,但裡面包裹的卻是年輕的靈魂,於是我無論是看到此書改編的舞台劇,還是讀文,都感覺童年會再回來的,以你不認識的、或似曾相識的面貌回來。
多好啊,這幾十年來女生被教導的對身體恥辱感,一夕之間因讀了佐野洋子,有如用過的衛生棉,雖從體內流出,但徹底與自己無關了,成為一個沖不掉的荒謬與誤解。
所以她在《貓咪,請原諒我》最後章節所寫的;「尤其聽到『女性的精神解放』時,我根本一頭霧水。」令我莞爾。是啊!她原本就是這樣近乎赤裸著活著,她的筆法有孩子的純粹,是沒有被教化的直視,有如大莽原動物的眼神,那樣是單純的活著,不需要各種主義與標籤的贅述。
她的書裡的「文明」也是件外套,她用還原動物的生存眼神看著這世界,於是我們如今給自己的設定,都是不同時代的「生存」而已。她在書中所寫的過去的女人並不覺得「工作」是種自立的象徵,在那時空中,許多人是死前還在挑糞的。
文學裡沒有那麼多對與錯的狹隘,她寫的就是他者與自我的反芻。
自己的精神世界跟外界有個巨大的疆界,從她的書中你可以明確感到兩者的不同,從而也感到心寬。尤其是這本《貓咪,請原諒我》,如果從她的《戀愛論序說》之後接著看(《戀愛》這本雖在講童年時飄忽的愛情覺醒,更在說二戰結束撤退時,老與小撕裂般的認知錯亂與割捨)。
佐野洋子半自傳散文集《戀愛論序說》:「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不知不覺中,自己都在上一堂『如何愛人』的課。」(三采文化出版,2020年。書封圖片:三采文化提供)
而這本中的她長大後仍擁有揭開那時代「一葉障目」的小獸之眼,看著每個時代不同的善與惡,身為讀者的你也有了憐恤人類之心(老實說每個人類都有對同類都有感到恐懼或瘋狂的一刻吧)。小獸沒有人類的死角,於是你在看到自然的殘酷時,你讀著遂有著前所未有的輕鬆。
因此佐野的書讓人另類的輕鬆。當她書中寫到當日本人從中國撤退回本國時所受的歧視,她寫得很「日常」,書中的老師自以為是地認為她必然從遣返中而感到恥辱,於是鼓勵她多講話。原本沒感到恥辱的她卻化身成為「老師」要的角色,一天內把內在圍籬都拆光了,所以當大家說著新時代解放時,她的文字中甚至不知那是否為新的圍籬。
所有時代暗示都如此荒謬卻四面八方而來。且童年世界的野生相對大人的壓抑,卻是四處蠻長,該恥辱的遣返者被霸凌了,同學因為打她也不會哭,因而更無所謂地打她巴掌。「他們一定是這樣想的,認為被打了也不會哭的女生,打她有什麼不對。」事後她才體會到這點,認為學校的野生有它好玩的一面。
這樣的旁觀人類,更有著成人暴力的預告。如她描寫巨大的玻璃窗,那企圖吞沒風景的意志,有如對世界的褻瀆。而她在國外旅居時,描述著她看到的「窗景」,她對面的老婆婆永遠都坐在窗邊,沒有在等待誰地恆常坐在那裏,那是她的「日常」。
她眼中的柏林是個有許多老婆婆的城市,她的家人沒有對老婆婆的獨居有任何虧欠,而超市中的老婆婆常常逛了一圈只拿了兩個黑麵包。
在從中國撤退前,她的世界是戰亂與窮的,但他們一家四口在窗前的互動,讓家人離散的小男孩總在窗邊窺看著,她猜想,小男孩以為看到的是「幸福」吧?佐野的母親焦躁就會打人,但在某一天下午,她母親因為一陣輕柔的風,忽然說:「啊,媽媽好幸福啊。」一時之間她渾身不自在,彷彿她母親的幸福只存在於那一刻的樹林裡。
她這樣寫著:「當母親突然拿出不曉得收在哪裡的溫柔聲音,說:『啊,媽媽好幸福哦!』當下,我明白了母親通常並不幸福。」
一陣寒顫,讓你看到彷彿風吹窗簾後的真相,幸而又倏忽而逝,人類是這樣依賴「僥倖」而活著的動物啊。
她不隱瞞自己小善小惡,她曾一廂情願地相信一個詐欺犯,她想行善的慾望大過那詐欺犯的邪念,讓對方甚至得困窘地與她演完「目送」,她並非要逗弄對方,而是她沉醉於自己的另一面,甚至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離開。
最後她冷不防寫著:「這個背影清楚地顯示出,在她的意識裡,從這個瞬間起,我已經成為不需要的人。她沒有回頭看我。」她總是這樣的冷不防,無論識清醒還是作夢,她都讓兩者伴隨而生。
如童年的她曾拿著玫瑰花瓣遮住嘴唇想像童話中的人,同學大笑的反應讓她吃驚,意識到自己的皮相與花不合,此刻,皮相只是又近又遠了。
她在中年時,曾因某名勝教堂而走上一個很長的階梯,她並非為求道,但走到後悔之際,她寫道:「風吹過的時候,世界又以嶄新的親密打開了,生與死都隨著風,或者說宛如風一樣被諒解了。世界和風一起,或者說宛如風一樣接受了我。」
這樣脹滿的幸福看似沒什麼,為何又讓人覺得「終於」以及「難得」呢?
而她的繪畫天分,是自認偷了已經死去哥哥的閃亮亮才華,這是遺憾還是僥倖呢?
那些像是從拼圖盒裡倒出來的人生回憶,為何在她的書中每一塊都卑微,但每一個都亮閃閃的,像個傻瓜似的求生經驗,如此努力地活著卻仍然失去。比起吉本芭娜娜流淌似的療癒,佐野洋子是把你的不堪都兜攏了,乍看她拼出了一個四不像,但近看才發現是「自己」且被接受了。
她曾因貓醜而將其送人,後來才知那隻反映了她,這本書「請原諒」的是對自己,同時也是對這天地間一剎那的溫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