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合「法醫、鑑識、犯罪心理等科學探案故事逐步走紅國際,在這世紀之交的時刻大放異彩」(示意圖,Image via Shutterstock)
撰寫這篇專欄文章的前一天傍晚,我從台北松山搭乘一班台鐵區間車南下新竹竹北,要和一家電子科技公司員工聊聊下班後可以輕鬆以待的推理相關話題,講題是「來當個燒腦沙發馬鈴薯!──推理影劇動畫大解密」。
邀請單位是由該公司職員自發組成的藝文性社團,社員們對推理類型感到既陌生又好奇,放假休閒時若能簡單從觀賞影劇作品循序漸進地著手認識,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於是我略為貪心地安排了七大主題,彙整超過三十部動漫電影電視劇紀錄片及其原著小說非小說漫畫云云做為大家的嘗鮮清單(謝謝各位社員捧場努力作筆記,希望沒有消化不良)──嗯啊,我沒打算一魚二吃在此重複相同內容,倒是講座活動期間引述的德國哲學家尼采的話,很適合在此延伸一談台灣的推理出版和閱讀,那就是:「當你凝視著深淵時,深淵也正在凝視著你。」
這兩句是我在談Netflix於2017年推出的自製原創影集《破案神探》時提及的,雖然美國犯罪推理小說大師勞倫斯.卜洛克在其前半生自傳書籍《酒店開門之前:卜洛克的作家養成記》也引用了這段話,不過卜老說:「我不確定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覺得尼采可能自己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我喜歡這句話的語調。我深度感激能有一整個星期,凝視我自己獨特的深淵──但絕不意味著我願意審視過去,久久不忍回眸。」我在講座陳述的當下稍微停頓了兩、三秒,狀似刻意營造一股懸疑氣氛,像要吊人胃口賣關子接下來要講什麼大道理大發現,其實那時候腦袋裡迅速想到的是上述卜洛克的回應之語,以及彷彿頓時墜入時間的深淵,思索起新舊版《破案神探》的差異來了。
知名導演大衛.芬奇和奧斯卡影后莎莉.賽隆攜手製作的電視影集《破案神探》(芬奇還親自執導了其中幾集為全劇定調,建立獨特的視覺風格和敘事節奏),改編自約翰.道格拉斯、馬克.歐爾薛克、史蒂芬.辛格勒三人合著的四冊同名系列書籍,詳細講述美國聯邦調查局行為科學組成員自1970年代逐步建立犯罪側寫(亦稱「剖繪」)技術的始末(道格拉斯就是其中一位要角),如何有系統地從被捕遭囚甚至等候死刑發落的凶殘連環殺手訪談當中,透過種種可供堅實檢驗(這些研究是有寫成學術論文發表的,聯邦調查局邀請了一位非編制內的心理學家安.伍柏特.布吉斯共同參與,展開長達二十餘年的重要合作)、日後得以廣泛運用的偵查手段,協助各路執法人員處理解決層出不窮且日益猖狂升級的暴力事件。書中屢屢揭露或成功偵破或陷入死胡同而終止調查的各樁駭人又揪心的案件,中間還穿插調查局幹員自身的判斷感受力因此扭曲失態的生理心理雙重煎熬(首部曲一開場就是工作量過大的道格拉斯鬼門關前走一回的驚悚遭遇),所以我借用了尼采的話比喻這份工作深具教人偏差著魔的危險惡劣。
不過呢,《破案神探》(書籍)可不是受到這股播映熱潮影響才首度中譯出版,原作於1995年在美國首次發行的五年後,2000年六月便由時報文化買下版權譯介來台,彼時的書名是《破案之神:FBI特級重犯追緝實錄》。當年它跟隨的可能是這兩股閱讀風潮:一是華人之光鑑識專家李昌鈺博士和律師友人鄧洪合寫(前者口述、後者整理;順道一提,2019年時報出版了李昌鈺妻子蔣霞萍寫的小說《克羅埃西亞槍聲》,同樣援引了不少這位全球知名鑑識偵探的親身經歷)的《神探李昌鈺破案實錄》(1998年十二月),以及美國暢銷小說家派翠西亞.康薇爾的女法醫凱.史卡佩塔系列犯罪推理小說《屍體會說話》(2000年三月)。
李昌鈺妻子蔣霞萍寫的小說:克羅埃西亞槍聲【李昌鈺探案小說系列】,時報出版(圖片來源:時報出版提供)
有趣的是,同樣是這年稍晚的十月,CBS電視網推出題材新穎的電視影集《CSI犯罪現場》(實際上,製作人安東尼.祖克是先與規模第二大的ABC電視網街頭,但對方並不看好,認為劇情過於艱澀,這才轉與第三大的CBS合作),在美國迅速打開收視熱潮,幾年內鑑識科學相關系所成為熱門報考選項,劇中角色的名字還成了千禧前十年Z世代新生兒的菜市場名。回頭詳加檢視,前一年(1999)由丹佐.華盛頓和安潔莉娜.裘莉領銜主演的電影《人骨拼圖》,似乎已經起了火車頭一般的效用,法醫、鑑識、犯罪心理等科學探案故事逐步走紅國際,在這世紀之交的時刻大放異彩。小說部分,皇冠文化先前經營凱絲.萊克斯的女法醫唐普蘭絲.布蘭納系列(1999)、後來推出傑佛瑞.迪佛的林肯.萊姆系列(2003)皆廣受好評;非小說則可見《死亡翻譯人》(臉譜)、《法醫.屍體.解剖室》(麥田,及其衍生的「犯罪手法系列」)、《比小說還離奇的12堂犯罪解剖課》(馬可孛羅)云云,
然而十幾二十年後,同樣一套書從《破案之神》更名《破案神探》、搭配串流平台影集而再次掀起銷售閱讀熱,只是情境理由已大不相同。
皇冠文化出版的凱絲.萊克斯的女法醫唐普蘭絲.布蘭納系列(1999)、傑佛瑞.迪佛的林肯.萊姆系列(2003)皆廣受好評(圖片來源:皇冠文化)
當年攫獲大眾眼球、令人感到新奇有趣的關鍵,是把原理艱澀的科學知識轉化成引人入勝的故事,原來凶手無意間遺留下肉眼看不見的細微物件(體液、毛髮、皮屑甚至是汗水),足以成為無法狡辯抵賴的如山鐵證,法醫鑑識員心理學家不再只是提供檢驗報告或在法庭陳述證言的綠葉配角,這些專業人士一躍成為舞台中央最耀眼的破案英雄,用高度行動力與滿腔正義感帶領讀者觀眾毫不畏懼地出生入死──當然這裡頭有諸多誇大虛構的戲劇成分,例如DNA分析可不是一眨眼就能比對完成,遑論鑑識人員需要開槍躲子彈賣命抓嫌犯,也沒得瀟灑摘墨鏡對被害者家屬溫柔安慰幾句。現今的閱聽者則是轉移了關注主題,他們好奇調查者是如何讓犯罪者情願敞開心房,想知道是什麼樣的原因環境刺激而豢養出這頭黑暗的怪物,思量在交鋒的過程中是否有被吞噬的危險亦或被煽動的可能。就算保持好降低風險的社交距離,大眾的不安仍持續攀升,因為這不再同往昔那般以結果來觀之、從事件來回推,而是叫人敏銳又清晰地察覺自己也有那失神走偏的時刻、歹念萌生的瞬間,不禁懷疑究竟要多不正常才算異常,害怕轉瞬間就成為被害或加害的一方──
行筆至此,倒是讓我聯想起日本作家宮部美幸發表於2001年的重要代表作《模仿犯》,也是在時隔二十年後因改編台劇即將播映而再次受到關注與討論,但這部作品牽涉的範圍更廣,包括從超巨篇小說轉化為影視、故事地點自日本搬遷到台灣,只好留待下回再跟大家接續聊下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