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格蒙.包曼在義大利杜林國際書展Salone del Libro(圖片來源:Shutterstock.com)
社會學家齊格蒙.包曼的書讀來很有興味,因他不賣高深,身為讀者的我們只需要尾隨他的腳步看這個名叫「社會」的人性實驗室,你就會看到人性如被放在培養皿之中的變化,而「社會」如他的說法就是一個多數人的共識,若不適應也不稀奇。
畢竟人的共識常包含了「方便行事」,只是他人的「方便」,不見得是你的「方便」,所以「社會」就是雙會咬腳的鞋,你還得笑著穿著它跳起舞來。
但是,只要記得適時脫掉它就好,或者你只能把它當成一個水族箱,只是你不只是一條金魚。
如果不想只當一條在水族箱的魚;想有海洋的想像,讀社會學的書是可以滿足眼界的。包曼的成就在於他早看到了我們在後現代會碰到的心靈危機,「社會」讓人感到固化,但更深點一看,它更大有海市蜃樓的一面,太認真你就輸了。
《工作、消費與新貧》這本書名看似硬,但其中內容涵蓋了從90年代,到現在的社會轉變,搭配著這三年來的改變,非常真實。包括價值觀的快速變動,自己如身處冰層斷裂處;分不清為何明明是「近未來」,卻那麼貼近「鄉愁」?為何看似是擁有,流失的感受卻是這麼明顯?
這幾年人們的失落到底來自何處,為何跟父執輩的經驗值被明確地切割開來了?
「我所熟悉的世界已經消失了。」這句出現在電影《世界上最爛的人》的台詞,相信不同世代的人都有同感,而去年爆紅的韓劇《我的出走日記》幾個角色如迷宮般的長期倦怠,也可以從這本書中找到回應。
畢竟我們從一個「生產者社會」跨到了「消費社會」,所感到的「窮」是完全不同的。80年代經濟起飛、90年代的全球化,那時雖充滿投機主義,但對於工作能證明自己價值的事仍如宗教在信仰著。當時的上班族曾以加班為榮,沒有工作就難以證明自己是什麼,雖然扭曲,但當時仍是一種行得通的遊戲規則。
至少人們當時相信可以致富、自己在事業上的追求就算是拿紅蘿蔔逗驢子,至少有個集體方向感。然而集體方向到了「消費社會」來臨時,就呈現了各自迷路的狀態。
有如這本書中所寫的:「有錢人成為普遍崇拜的對象。」過去即使是有錢人也會標榜白手起家或是工作倫理,然而這樣的價值,或是曾敬佩的「職人」精神已不再被強調。人們現在跟隨的是「生活方式」跟財富的本身,隨著社群自曝現象嚴重,更加速對財富本身的崇拜。
而「窮」的感受性也不同了,就如包曼在此書中所預言的,「窮」在今日就是一個不及格的消費者。「我消費即我存在」或以生活方式來標示自己的現象近乎氾濫。
在「生產者社會」時代,即便收入不高仍不會明擺著被遺忘。但「消費社會」的標準並非以勞動至上,而是端看消費能力與生活水平,那麼「不及格的消費者」就不只是貧困的人,而是人們很容易感受到「相對」的不足,並被時時提醒著。
至於真正窮困的人,則是真會被遺忘。包曼以「慈善嘉年華」來形容今日階級的彼此遺忘,往往要見到特別嚴重的悲劇,才會有類似嘉年華一般大規模救助行動,且時間非常短暫。然最重要的是這樣大規模的慈善景象反而讓平日的道德冷漠變得更容易忍受。這也很像是如今世界公民對難民的看待方式。
也因此近年來影視作品如《寄生上流》、《魷魚遊戲》、《五星饗饜》,與坎城金棕櫚獎的《瘋狂富作用》都在講這樣的社會性消失。這些作品中的「窮」都跟包曼在這本書中提到的「窮」一樣,再也回不去美國大蕭條時代仍以藍領精神座號招的鼓舞力量,如今的「窮」就是種「消失」,消費力不及格的相對窮,同時也足以引起心靈上的饑荒。
如今我們連簡樸的運動,包括露營、三餐,都往往以「樸實」為裝飾,事實上背後的潛台詞就像是一種白領運動、文青的商品高抬了幾倍,看似是品味,實則是更不可高攀。「閒情」也成了消費的主旋律高掛在網上,然背後的語言卻充滿了焦慮的白噪音。
《工作、消費與新貧》不只是點出貧富差距,且點出財富階級對美學的掌控。財富保障了新奇而浪費的生活方式,重要的是某人能做什麼,而不是該做什麼,或是做過了什麼。如同我們會看到某名人離婚切割千萬床墊、有人因牛仔褲裡找到錢而紅、許多名人婚姻官司變成獵奇指標。
只剩獵奇,而失去了凝視事情的核心本質,這樣的垃圾新聞周而復始地消耗著我們原本就淺層的心智活動,最後留下來能變成智慧的東西,有如沙漠之水一般。
如果我們崇拜這樣的美學宰制、財富的本身,就有如中國曾有一句網路流行語:「你好凡爾賽(炫耀文化)。」而我們又回不去法國大革命前的奴隸觀念,那麼現代人將如何精神空無,以往強調「工作倫理」的時代,人們還能夠各安其位,如今大把時間花在仰望與獵奇,讓自己消費之物擁有了自己,同時失去了共同的追求與標準,於是那種疲憊與躁動如海浪般拍擊著世人感官神經,無法安頓休息。
無論是《液態現代性》,還是《工作、消費與新貧》,都能讓人走出文明病的陷阱中(圖片來源:商周出版,2018年)
這讓人想起日本作家宮本輝所寫的:「現今的世界隨著經濟貧富懸殊,人類也陷入了精神性貧富差距的漩渦之中。愈來愈多的人被膚淺的東西吸引,卻厭惡深刻的事物;過度評價無謂小事,卻蔑視真正重要的大事。」他在《幻之光》中也曾寫到人們被海上的光點所迷惑,而我們在消費社會裡一直被製造出的「不足」假象,不正像是被海上女妖的歌聲給迷亂心智的水手嗎?
如果我們有做鯨魚的志向,就請跳出水族箱的倒影視角吧。如果不想像被沙漠上的幻影所迷騙,不妨看一本社會學的書,幫助你跳離社會這包小腳的鞋子。包曼是貼近現代的學者,無論是他的《液態現代性》,還是《工作、消費與新貧》,都能讓人走出文明病的陷阱中。眼睛比不上心所看到的真實,他的書讓人看到小王子所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