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關係親密炙熱,仍然不可能真正了解彼此,《兩個夏天》

2023-03-03  馬欣  會員限定 

輕井澤高原教會的夜間燭光(Image via Shutterstock.)

 

這對夫婦作家彼此的寂寞並不在同一個軌道上,卻彼此吸引,也如衛星擦身而過。一本書讀出兩種寂寞。都讓人悵惘,也感到美好,畢竟人生之豐盛不就正在寂寞旁邊嗎?

這本書由夫妻兩人書寫夏天,但字的溫差截然不同。一個是看著夏天的風景從窗外過去,如同置身在車廂裡的旅人。另一個則是正在艷夏裡,卻在那正午的一線夜裏感到蔭涼。

明明是夫妻,怎麼是這樣不同的寂寞風景,但正因為這樣,你反而感到無能為力的深情。

作者佐野洋子與谷川俊太郎兩人都是作家,都是從事直視寂寞的行業。幾乎是本能性地寫出夏天尾聲時愈來愈長的黃昏影子,如同夏天在詩人眼中的本質是:沒人知道那是生命之中僅此一次的「夏天」。

正因為他們關係緊密,以至於這本書的寂寞竟讓人感到甜蜜的疼痛。原本活著就是會感受到靈魂的刺痛吧,就像牡蠣在吐沙一樣。

這兩個那麼高敏感的人,一個(佐野洋子)往俗世裡活,傷疤沒好就忘了疼似地盡情過活,她的書《無用的日子》(書寫老年如此坦然以對)、《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原諒我吧我的貓》,都彷彿真有九條命一樣地厚著臉皮,極為灑脫,將痛苦混著糖蜜寫出來,文字畫面都讀出疼痛了,她仍在打滾著日子,如同一隻曾流浪過的老貓一樣。

即便是後來日子安穩點了,她仍然如此坦率像知了般過日子,不怕受傷,甚至寫來痛爽,讓你對她的習慣風霜,幾乎要掉下眼淚來。

這世上的酸苦歷程,在她筆下都如同童話本質的冷冽,是賣火柴小女孩的眼神看著那一窗的家庭溫暖,雖不知那家庭是否真的幸福,但她在點起蠟燭的那剎那,則是開心得不得了。兩者到底何為幸福呢?

佐野洋子就是能寫出那三根火柴點起時,人生僅此一回的絢麗,同時也能映照著映照人間的黑暗,以三根火柴的亮度而無懼現實。這是女性書寫中能釋放的最野生原始的靈魂。

這樣的人寫起夏天,無論是對家庭中缺席父親的作文捏造、對樹洞中蛇皮的收集、校園的夏天一如莽原生態的熱,以及對於健太郎這樣溫室少年的好奇。

她的文字能讓你感受到夏天烈焰中,野生瘋長的女生特質,對於不幸有如動物預知風雨將至,比方她寫到當母親望向遠方,她就感到一驚,必須把母親神智找回來一樣。這樣習於不幸的人,文字有著曝曬的美,於是讓夏天中不見容於天地的哀愁,被埋得跟暗流一樣,這樣用字的溫差,充分顯示出日子有刀。

如她看到受到保護的健太郎,如看到濁世裡純粹的美好一般,當她看到健太郎一本正經地與她一般在泥巴裡挖水洞,並看書做學問一般認真,過程中並脫掉了弄髒的內褲,她在一旁偷偷看著。

還是孩童的她寫著:「看到健太郎露出沒有人保護的小雞雞,我好想哭······,皮膚又白又瘦的健太郎一個人脫光光地站在暗暗的地方,那暗暗的地方就是很久以前健太郎說過的宇宙嗎?我躲在棉被裡哭了。」

與男孩處境天壤之別的她,曾因為與健太郎短暫的互動,靈敏地感受到兩人都是同類的孤獨人。即便是這樣被保護著的健太郎,也過早地感受到生而寂寞的這件事。這樣的痛是意識到同類的敏感。

她以童趣的筆法,卻說著冷硬的真實,孩童的赤裸眼神,讓一切無所遁形。

而與洋子交換日記的谷川俊太郎,他所書寫的夏天都微涼了,像是記憶中有一個不曾過去的「夏天」,讓他意識到自己總是不合時宜的。

一般而言,「夏天」的意象總是有排擠效應的,大量的歡笑、甲子園的熱血之類的,很少季節像「夏天」有著排他性的意象,被大量引用在廣告之中,彷彿是多盛大的祭典,然他不在那樣的「夏天」。

「國民詩人」谷川俊太郎的「閃回」書寫,讓寂寞更立體地坐在那小男孩身旁,因過度早熟與敏感,在嚴格的家教與精心地培養下,雖然正走上菁英的道路,但他的月之暗面,是沒有「夏天」存在的。

他筆下的男孩小時候愛看宇宙的書,尤其是土星照片,「那荒涼的美讓我屏息震撼。」他寫到。當時那畫面讓他感受到的到底是什麼,直到多年後他才發現:「那或許是對人類的厭惡。」

但厭惡的內容並不單純,他不能理解,只知道沒有人類的宇宙觀讓他感到安心,這樣置身事外地去思考世界,看似是做學問的方法,但那片土星的荒涼始終召喚著他。

這讓人想到太宰治,無法想像與人類是親近的,有如知識障一般,愈知道人類的歷史就益發感到荒涼,可以看到馬奎斯的《百年孤寂》一般。書中的男孩被知識養大,眼前的道路彷彿也都被安排好,這樣一眼到盡頭的聰明人生,除非本質是愚昧的,不然總有寂寥之感。

關於靈魂的低鳴,谷川寫得極美,連日記上標示的天氣,谷川會用:「鎮日霧雨。」「詩情」,而佐野則野生地標示晴或雨。

一個是被大自然養大,有著被命運打磨的動物眼。另一個被精心培育,傳承了知識,卻意識到人世茫茫的孤獨。兩人都不與世道相同,並感受到彼此靈魂的吸引,如谷川講述愛意時是迂迴的。他寫道:「什麼都想不起來,那個至今連一次都沒喊過的名字幾乎到了唇邊,卻還是說不出來。」而這個文中那女孩子的名字:「既不是母親的名字、不是妻子的名字、也不是女兒的名字。」

又寫著夢中似乎有一個人、他知道如果能睡在她身邊就會如釋重負。如同一透明的靈魂,以一負重者寫出了自己的死亡,死之後才想到:「如果那一年夏天能好好休息呢?」夏天對他來講不只是一個季節,而是一種蟬鳴的問答。

他面對的一切都被安排好,自己游刃有餘地可以應付的人生,這樣的人生在他筆下卻是不可承受之輕,一如夏天不是屬於他的,人生的本位也若即如離。

這對夫妻作家化身為一少年少女,交換著生活感想,女孩希望能將她收藏的蛇皮都給男孩,因為它在陽光下亮晶晶的。這樣破碎也很美,她幾乎像呼吸一樣地這樣認知著。

他們彼此的寂寞並不在同一個軌道上,卻彼此吸引,也如衛星擦身而過。一本書讀出兩種寂寞。都讓人悵惘,也感到美好,人生之豐盛不就在寂寞旁邊嗎?不愧是文學兩大名家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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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是日本文壇佳偶的繪本作家佐野洋子、日本國民詩人谷川俊太郎,共同創作《兩個夏天》(ふたつの夏,木馬出版,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