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杜甫草堂(Image via Shutterstock.)
猶如美國總統林肯(Abraham Lincoln, 1809-1865)曾經說:「要培養各方面的能力,包括承受悲慘命運的能力。」那要怎樣培養這種能力呢?我們可以向杜甫學習兩種方法,第一個方法,即超越自我、放懷大我,從「可憐自己」擴大到「悲憫別人」,那就可以獲得承受悲慘命運的能力。例如,〈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這首詩記錄了杜甫第一次的悲慘遭遇,他遇到小兒子活活餓死的悲劇,既悲痛又內疚,一般人早就承受不起這樣的痛苦了,而杜甫卻從自己的悲劇想到天下更不幸的百姓,整首長詩的最後一段,便收結在一個偉大的悲憫裡:
豈知秋禾登,貧窶有倉卒。
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
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
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
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
杜甫說,哪裡知道秋天時五穀豐登,本來是最沒有後顧之憂的時候,但貧困的人還是發生這樣意想不到的災難。然後杜甫並沒有放任自己沉浸在悲哀裡,而是換另一個角度設想:他自己是一個受到朝廷優待的讀書人,「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可以不用納稅、出征,卻都還有這樣慘烈的遭遇,讓他「撫跡猶酸辛」,追思這一段過程依然是痛徹心扉,那麼,沒法享有這些優待的天下百姓們豈不是更加騷動不安嗎?想到「平人固騷屑」的此時此刻,就是一大轉捩點了,杜甫從自我轉向了大我,也從個人的悲哀轉向了大我的悲憫。
杜甫轉向他人的悲憫展開了偉大的胸懷,他「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默默懷想那些失去家業、流離失所的人,又掛念遠方戍守邊疆的兵卒,於是禁不住「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那滿漲的憂心直衝天際,與終南山一樣高聳,激動的心緒澎湃滿溢,不可收拾。由此可見,當杜甫一心為天下人的苦難悲慟時便超越了自我,也就超越了個人的悲劇,這種悲憫的胸懷讓自我擴大了,因此增強了承受悲慘命運的能力。
而另一個方法,則是學習幽默。什麼是幽默?那是一種以坦然的心態輕鬆對待厄運的態度,這麼一來,便不會被厄運或困境給壓垮,所以林肯總統又說過:「幽默是一種潤膚膏,它使我避免了許多摩擦和痛苦。」杜甫又是怎麼做的呢?我們舉一個例子來看。
就在杜甫「一歲四行役」中秦州的那一站,他寫下了〈空囊〉一詩。秦州是一座隴右的山城,孤零零地位在重山疊嶺之間,杜甫之所以會來到這裡,是因為有親友可以投靠,其〈秦州雜詩二十首〉之一道:「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遊。」包括杜甫的侄兒杜佐和一位出家的朋友贊上人。但他的侄子也不是很富有,能夠接濟他們的資助也是有限的,所以杜甫在此處只寓居三個月,到冬天便離開了,再度啟程往成州同谷去找出路。在這短短的三個月間,杜甫免不了又遇到困頓的局面,於是寫下了〈空囊〉一詩:
翠柏苦猶食,明霞高可餐。
世人共鹵莽,吾道屬艱難。
不爨井晨凍,無衣床夜寒。
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
單從詩題來看,就顯示出這是一首很特別的詩,由詩歌的題材分類而言,以一個小物品作為題目,描寫這個物品的方方面面,即屬於詠物詩。可歷來詠物詩所涉及的對象,即使會有一些日常用品,卻從來沒有「空囊」這一種—空空如也的錢袋,代表貧窮、失敗的困境,誰會去歌詠這種東西?
果然,整部《全唐詩》裡,杜甫的這一首〈空囊〉也是空前絕後、獨一無二的。從這一點便可想而知,杜甫在困境裡居然還有這麼大的創造力和突破性,已經足以顯示他擁有無比強大的內在,所以才能在這樣的境況裡不坐困愁城,而是坦然地拿起這個小東西大做文章,為它專門寫一首詩。單單這一點已經足以顯示,杜甫確實有承擔悲慘命運的能力。而杜甫最強大的是,他居然開起自己的玩笑來,這就越發難能可貴了。
第一聯說:「翠柏苦猶食,明霞高可餐。」翠柏,翠綠的柏樹,柏樹做了中藥是以苦味聞名的,往往讓病人愁眉苦臉,然而杜甫說,雖然苦還是要吃下去。然後杜甫更誇張了,說「明霞高可餐」,明亮燦爛的彩霞高掛在天邊,也是可以當作餐點的!為什麼這樣說呢?原來,傳統道教裡修煉成仙的方法之一,就是這一類不食人間煙火的辟穀術。辟穀,又叫作斷穀、絕穀、卻穀,字面的意思是不食五穀雜糧,而那些宗教人士相信,這樣便可以延年益壽甚至長生不死。
關於辟穀最早的記載,源自《莊子.逍遙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可見在「不食五穀」的情況下,替代它們的是「吸風飲露」。當道教創立後,六朝唐代繼承並發展了這種養生術,許多傳說中的仙人就是這樣練成的,而替代五穀雜糧的食物又包括柏樹的果實,例如《列仙傳》說:「赤松子好食柏實,齒落更生。」又道:「仙人偓佺,食松柏之實。」赤松子即是服食成仙的一個例子。
至於莊子說姑射之山的神人只要吸風飲露就好,這也反映在其他先秦時代的作品裡,屈原在《楚辭.遠遊》說:「餐六氣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當屈原遠遊的時候,便是靠食用空中的六氣、清晨的朝霞為生的,那讓他輕盈得像羽毛一樣,飄飄欲仙,因此後來漢賦大家司馬相如〈大人賦〉中亦云:「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杜甫開玩笑地說,「翠柏」、「明霞」都可以當作食物來吃。
只看開篇的這一聯,我們可能會以為杜甫想要修煉成仙,才會要模仿這些道教的養生術,這在唐朝來說,並不是很怪異的做法;可是從下面的詩句來看,就清楚呈現出杜甫那非凡的幽默感了。原來,杜甫並不是要修煉成仙,而是因為他根本沒東西可吃,所以才打起那些柏樹、彩霞的主意!在挨餓的時候,又哪裡能挑挑揀揀呢?所以只能「翠柏苦猶食」,至於那天邊高不可攀的彩霞,就算是妄想了。
但是真正特別的是,杜甫這時候在糧食匱乏的狀況下,並沒有憤世嫉俗,更沒有消沉喪志,反倒頑皮起來,看到四周那些不能吃的柏樹、彩霞,居然福至心靈,想到可以採取另一種求生的方法,即學習道教人士求仙時的養生術,讓那苦澀的柏樹果實、天邊的彩霞都變成了靈丹妙藥,沒東西可吃的窘境也變成了高雅脫俗的境界。這樣把挨餓講成修煉的心態,簡直就是苦中作樂,不是非常幽默嗎?
試看杜甫接下來說:「世人共鹵莽,吾道屬艱難。」世上的人都是魯莽的,而我的道路也就註定要屬於艱難的那一條了。所謂的「鹵莽」,最早出自《莊子.則陽》:「君為政焉,勿鹵莽。治民焉,勿滅裂。」司馬彪解釋道:「鹵莽,猶麤粗也,謂淺耕稀種也。滅裂,斷其草也。」楊慎注云:「不治其剛鹵,不芟其草莽,是謂鹵莽之耕。」原本是指荒地中的野草,揚雄〈長楊賦〉李善注曰:「鹵莽,鹵中生草莽也。」引申為荒廢,後來也用來指草率粗忽、胡亂隨便。
換句話說,杜甫把自己和世人區隔開來,作為對比,芸芸世人就像遍地的野草,敷衍苟且地過日子,則整個世界便等於是荒蕪的曠野,而杜甫一個人踽踽獨行,走的正是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 Frost, 1874-1963)所說的「沒有人走過的路」!這一條路當然很不好走,所以說「吾道屬艱難」。
「吾道」,字面上的意義是「我的道路」,代表一個君子對理想的執著與實踐,最早是出自孔子。《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被陳、蔡兩國的大夫圍困於曠野,「不得行,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孔子講誦,弦歌不衰。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孔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在無法往前進的情況下又斷了糧食,跟著他的人也生了病,起不了身,但孔子仍然講學、誦讀詩書,也沒有停下彈琴唱歌。這時,子路很生氣地來求見了,問老師說:君子也會有窮途末路的時候嗎?可見子路覺得很不公平,君子為什麼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呢?而孔子回答道:「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君子當然也會遇到窮途末路的情況,只是君子此刻能夠固守節操,而小人一遇到困窮就會氾濫出格了。這才是君子的真正價值,那價值不在現實的回報,而在於人格的品質。
只不過,孔子雖然講了這一番有關君子的道理,但也知道學生的心理仍然憤憤不平,於是接下來一一對子路、子貢、顏回加以提點、開示,用的都是「吾道非耶?吾何為於此?」這個提問,請他們思考「吾道」是不對的嗎?我為什麼會淪落到這種困境?然後看學生怎麼回答。等輪到顏回的時候,顏回的解釋是說:「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醜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醜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原來真正的問題是這個世界不肯走尋正道,以致容不下孔子的至大之道,因此,不見容於天下本身並沒有問題,反倒因為不見容於天下而更能突顯出君子的品質。孔子聽了,非常高興,因為顏回作為他最好的學生,被當作孔門衣缽的傳人,真是一語道出孔子的心聲啊。
杜甫的「吾道屬艱難」這一句,不僅用了孔子的話語,也走上了孔子的人生道路,既然連孔子都面臨這樣的困厄,杜甫又怎麼能例外呢?所以同樣紮紮實實地面臨了現實的磨難。下面所謂的「不爨井晨凍,無衣床夜寒」,就是一種幾乎活不下去的困境,他窮到沒有柴薪燒火做飯,早晨的井水也結凍了,連水都沒得喝;也沒有足夠的衣物、被褥,夜晚的床鋪冷得讓人無法入睡。看到這裡,我們終於確定,杜甫在第一聯所說的辟穀養生的奇思妙想,真正的原因原來是極端的貧困啊,而在這種困境裡杜甫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豈不證明了他的心靈確實無比強大,所以才沒有被壓垮嗎?
我們要設身處地去體悟,這時候的杜甫已經四十八歲了,將近半百之年,不但一無所有,家人也跟他一起饑寒交迫,這簡直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人生大失敗;而從「世人共鹵莽,吾道屬艱難」這兩句來看,杜甫還是難免感慨的,一個追求理想、擇善固執的君子居然淪落到這種地步,不就是世道不公的結果嗎?只不過令人敬佩的是,杜甫和子路不同,他一直都沒有因此而憤世嫉俗,反倒自始至終都十分詼諧。於是最後居然說「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身為負責養家活口的一家之主,口袋裡卻空空如也,恐怕太丟臉了,為了不要蒙羞,所以故意留下一文錢。這麼一來,那個錢袋就不是空囊了,隨時看著那一文錢,也就證明自己不是真的一無所有了!
詩篇寫到這裡,簡直令人拍案叫絕,杜甫寫空囊居然寫到「不空」,真不知道哪裡來的幽默,竟然可以把絕境寫出這樣的趣味!杜甫這樣做,絕對不是弱者的自欺欺人,也不是出於孩子般的傻氣,反倒是一種從堅強的人格裡提煉出來的偉大智慧。這最後一聯的「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恰恰呼應了第一聯的「翠柏苦猶食,明霞高可餐」,首尾一貫、前後包夾,把中間兩聯「世人共鹵莽,吾道屬艱難。不爨井晨凍,無衣床夜寒」的艱難慘況加以沖淡,甚至抵銷,於是可以振作精神、恢復力氣,從而以笑容度過難關,找到出路。
於此,有一句西方人說的話很是發人深省:「我們無法改變風向,但是可以調整風帆。」而杜甫的幽默感,就成功地調整了風帆,讓心靈不要往絕望的深淵墜落,而是繼續平衡地、開朗地往前走!所以,奧地利的心理學家弗蘭克(Viktor E. Frankl, 1905-1997),也從他在集中營的苦難經驗裡體認到幽默感的重要,在〈苦中作樂〉這一篇文章裡,說道:
試著培養幽默感,試著以幽默的眼光觀察事物──這是精研生活藝術時必學的一招。人世間儘管處處有痛苦,卻仍有可能讓生活的藝術付諸實現,即便在集中營亦然。
換句話說,即使面對艱困的處境,心靈還是可以不緊張、不焦慮,而有富裕閒暇的從容,而這份從容便能讓人發揮幽默感,讓自己能夠開玩笑,甚至大笑,就更能給自己一個心理空間,可以減輕壓力,穩住自己的情緒,防止別人奪走你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