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你們回到部落,有機會和我做一樣的事,我想把這樣的種子埋進各位心裡。」《走進布農的山》作者郭熊帶著這份心意來到原聲國際學院,分享自己為什麼從小就一心想走進山裡、為什麼想要成為一位保育動物研究者、黑熊研究工作到底在做什麼?自己是在什麼樣的機緣下走進布農部落的?又為什麼能把能自己的想法寫下來?
這是洪建全基金會第二年贊助、支持原聲國際學院閱讀計畫,基金會曾文娟研發長特別推薦了《走進布農的山》,除了希望原民青年們透過這本書可以更了解自己生長的環境與文化,同時也能欣賞自然文學之美。
聆聽郭熊分享之前,31位同學在蔡迪青老師引導下,已透過深讀走進有點熟悉卻也不夠熟悉的族群與山裡,其中有23位是布農族,對於來自漢族的郭熊,竟然對布農族與山林能了解的如此透徹還能書寫成書,都深感驚訝與好奇。
「我從國小六年級就『決定』要往山裡去!」說起12歲時偶然看到玉山主峰照片時的震撼,郭熊仍充滿悸動:「我是真的入迷了,非常非常想去山上!」帶著這樣的念頭,又在偶然間拿到當年「救國團登玉山主峰成年禮」活動宣傳單,抱著一絲希望跟爸爸「商量」,卻得到一個軟釘子:「你想做什麼,等你到了大學以後再說!我不會管你。」
國中、高中時候仍懷抱著對山的嚮往,雖然對課業不感興趣,但並沒有放棄閱讀,即使下課只有10分鐘,也能快跑往返圖書館,就這樣發現了臺灣高山、古道研究者楊南郡譯著的日治時期幾位日本博物學家的探險故事與調查研究,包括森丑之助的《生蕃行腳》、鹿野忠雄的《山.雲與蕃人:臺灣高山紀行》等書。「原來臺灣山裡有這麼多故事啊!」這些書成為他課後幻想的空間。讀到鹿野忠雄「冒著可能會被出草、被餓死的風險,在淒風苦雨中跟著布農族獵人,在火旁蹲著睡覺,度過寒冷的夜晚」的段落,書裡的文字彷彿召喚著他,強化了他「一定要往山裡去」的決心。
開始接觸大自然的同時,郭熊也深受博物學家作品的震撼,那種把異地冒險、入山探險與動植物考察、自然史研究結合的博物學家式的書寫,引發他開始思考:「野生動物研究到底在幹嘛?!」
美國動物學家、博物學家喬治‧夏勒(George B. Schaller)是郭熊非常喜歡的博物學家。郭熊不但熟讀夏勒包括《最後的貓熊》(The Last Panda)、《與獸同在:一位博物學家的野外考察手記》(A Naturalist and Other Beasts)等著作,也曾在一場國際研討會中,懷著既興奮又敬畏的情緒與這位心目中的「大神」聊天請益。郭熊談起夏勒當天說了兩個與死亡擦肩的驚險故事,傳神的描述彷彿也把同學們帶到有獅群與美洲豹的草原:
「在夏勒做動物研究的年代並沒有科技設備,從事動物行為觀察研究,都要靠手寫紀錄。那一次是在非洲坦桑尼亞塞倫蓋堤草原研究獅子,草很高,為了清楚看見獅群,他爬上一棵赤槐樹當作制高點。剛好一群獅群就到這顆大樹下休息,正好讓他不用望遠鏡,就能近距離觀察獅群、做紀錄,心裡超級開心。
此時樹的另一端開始出現一群俗稱殺人蟻的火蟻,直接衝著他來,他曉得這種螞蟻不但咬人會很痛,甚至會過敏死掉,他想:我的人生是要被螞蟻咬死好還是被獅子咬死好?想了幾秒鐘,他決定被獅子咬死!因為感覺這樣比較帥!就果決的跳進獅群。沒想到,那群獅子竟然完全沒有動靜,他逃過了一劫!
夏勒並沒有被這次的千鈞一髮驚嚇到,很快就轉去美洲研究美洲豹。為了瞭解每一隻美洲豹的動線,他先用麻醉的方式捕捉了美洲豹,為牠掛上頸圈、做好形值測量之後,發現這頭母豹非常漂亮,正倒臥在那裡睡覺,他完全被迷住了,想繼續欣賞牠的美,沒想到看著看著竟然睡著了!
驚醒後突然想到有隻美洲豹就在旁邊,不應該繼續待在這裡。睜眼一看,那頭美洲豹正怒視著他,他心想這次又可能要死掉了。沒想到母豹竟然只是怒氣沖沖的跑掉,他又逃過一劫!」
在這段如臨現場的精采描述之後,郭熊口氣一改,感慨地說:「夏勒是傳承博物學家精髓至今的科學家,1960年代全球化嚴重傷害了環境,他是第一位到世界各地研究瀕臨絕種動物的重要學者,他是真心喜歡野生動物、真心喜歡研究野生動物!在《與獸同在》中夏勒寫著:『在這使用電腦模擬和搖桿的年代,耐心觀察動物或許看起來是過時的樂趣……許多大學忽視了自然歷史方面的課程,而這種知識是保護工作的基礎。』」
夏勒是博物學家的典範,影響了郭熊從事野生動物研究的理念與態度。他可以理解現代科學已經被分得很細了,細到研究黑熊可以不用到山上,不用知道排遺是從哪裡排出來的,就能從排遺中取得DNA,在實驗室做完研究也就可以畢業了。但,他說:「我的老師要求我一定要到山上親自去了解台灣黑熊的棲息環境,不然就不能說自己是做黑熊研究的!」這也是郭熊堅守的原則!
郭熊會做黑熊研究完全是「毛遂自薦」的,本來一心想出國深造做動物研究,但一時也找不到管道,此時,有機緣讀到《黑熊手記》如獲至寶,立刻寫信給這本書的作者「黑熊媽媽」黃美秀教授:「我可以跟您上山嗎?」就這樣從大一開始了他與臺灣黑熊和布農族的緣分,至今已將近20年了。
根據林宛青2017年玉山國家公園衛星定位追蹤台灣黑熊的移動資料顯示:「台灣黑熊活動範圍最大可達564平方公里。海拔梯度從150公尺至3000公尺涵蓋多元的棲息環境內都有熊出沒的紀錄。」長期在「有半個國家公園」那麼大的區域做「學術研究」主要工作內容是什麼呢?會不會很枯燥呢?「黑熊的研究工作相當『樸實』,很大一部份,就是在野外反覆搜尋。」郭熊舉例:「就以『捕捉繫放』來說,我們捕捉到黑熊之後,會為牠裝上頸圈,追蹤紀錄牠的活動範圍,長期持續追蹤可以取得直接數據,進一步分析牠的健康狀況、生理、遺傳、活動範圍、個體活動模式甚至社會行為。」
從事動物保育工作有兩端,一端是保育野生動物,一端是解決人與動物的問題。不管是山上的獵人、山邊的農家,只要有野生動物出現,就可能產生需要溝通、討論、協調的狀況,對此,郭熊雖然覺得實在是個很不容易的挑戰,但一定得面對,因為「一切都是為了保育野生動物!」他堅定地說。
架設自動相機做監測,也是做動物研究很重要的工作之一,郭熊把它視為一種「負擔的快樂」。郭熊先和同學們分享了一段段讓他感覺「快樂」的畫面,同學們一看到、聽到畫面中冠羽畫眉叫聲、動物玩水的聲音,黑熊洗澡洗臉、山羌和山羊鬥角、熊追水鹿、山豬磨屁股······無不驚叫連連!接著,郭熊說明了整理監測畫面的「負擔」:「畢竟錄影監測是為了做動物保育研究,還是需要花很多時間檢視一、兩千段畫面,真的滿辛苦的。但往往能從中找出很重要的資訊,長期累積下來就能了解不同動物活動的節奏、出現的頻率、活動模式。」
從大學二年級暑假跟著黃美秀教授做黑熊研究開始,到現在成為足跡踏遍世界各地的動物保育工作者,同學們都很好奇他怎麼能忍受一路以來的辛苦,郭熊回憶起第二次做黑熊調查的慘狀:「那次是到丹大做研究,行程有12天,剛好是夏天每天都有午後大雷雨,渾身被淋的濕透,登山鞋、襪幾乎都長時間泡在雨水裡,腳底還得了足蹠蠹蝕症。雖然走的是百岳路線,也沒辦法住在既有的營地,只能傍晚時走到哪裡就就地紮營,12天下來,都沒有洗澡······但我也發現,這樣的辛苦自己並沒有不能接受!從此,就一路走到今天!」
早期郭熊調查的區域主要是在花蓮卓溪鄉的大分,大分在八通關越嶺古道的中心,進去大分是為了做青剛櫟的研究。每年10月到隔年的2月是產季,因此,從10月開始,大分就成為動物覓食的樂園。研究團隊花很多時間做「種子網」,在森林裡離地一段距離的地方,架起寬1公尺長1公尺,大約有197個種子網,每個月要回來收網子裡檢查收到的果實。
這樣的工作從2006年到2014年,一連做了8年,持續數年的調查就可以知道青剛櫟的相對產量,再加上自動相機的持續記錄,會知道有些動物是專為青剛櫟而來,熊就是最好的代表,有些動物是一整年都住在這片森林,例如山羌。郭熊更進一步解釋:「看來只是簡單的撿拾、統計青剛櫟果實,但,長期做就會發現大自然就像圓舞曲一般,不只是單純物種與物種,還有與環境的交互作用。」
一般人都以為到山裡做黑熊調查研究一定會有機會看到黑熊吧?對郭熊的學長學弟或許是這樣,但郭熊卻沒有這麼「好運」!
例如,2008年是青剛櫟產量豐富的一年,也就是野生動物很活躍的一年,可惜那一年,郭熊另有任務,沒能到大分,當學長學弟口沫橫飛的分享被黑熊追的驚險、看到黑熊活動蹤跡的興奮和晚上深怕黑熊突然出現的恐懼······他也只能心裡激動的羨慕:「我好想去大分啊!」可惜,2009年到大分做研究時,卻正是青剛櫟歉收的一年,沒有青剛櫟就沒有動物!回想起那沒有青剛櫟的那年,郭熊還是難掩失望:「我站在大分的草原上,整個草原安安靜靜,真是『無語問蒼天』啊!」
雖然每個到山上做黑熊研究的人都會好想看到真正的熊,不過「事實上,在山裡工作絕大部分是看不到熊的,但這並不代表看不到熊的痕跡。」郭熊強調。
對郭熊來說,一棵青剛櫟樹、掉在地上的青剛櫟果實和黑熊的排遺······都充滿了有熊來過的痕跡:「這棵金剛櫟高約20公尺,一隻重100-120公斤的成年黑熊要怎麼爬上去呢?樹枝搖來晃去,好像快要折斷了,黑熊可一點都不擔心,牠一口氣啪啪啪就爬到最高點!樹的最高點剛好像個Y插,牠一屁股坐上去。青剛櫟的果實都長在樹枝的末梢,牠吃不到,用手一折,粗粗的樹枝馬上直接被折斷,牠直接大吃,很快吃完一枝,立刻再折一枝,吃飽了,就用青剛櫟樹枝交叉疊一疊,直接躺在上面睡覺,完全不用擔心會掉下來!睡了一陣子,肚子又餓了,又想吃了。吃之前一定會先『排遺』,牠挪一下屁股,直接空投,排遺就咕嚕嚕掉到地上囉!」
同學們入迷的聽著郭熊的描述,就像眼前有一隻黑熊正在青剛櫟樹上大快朵頤。沒想到他話鋒一轉:「剛剛你們聽我講得很精彩,但其實,這些我在野外一次都沒有看過!這都是我從一些痕跡去判斷與想像的。我看到樹上很多青剛櫟樹枝被折斷、看到交叉相疊的樹枝上和地上有大便,就有了一連串的想像。」
他也會從掉在地上青剛櫟樹枝的狀態去做判斷與想像,如果樹枝還是綠的,枯黃的葉子卻還沒有掉,他判斷是有熊吃完才離開一兩天。接著想像力就開始延伸:「這會是同一隻熊再回來吃的嗎?還是剛好路過的另一隻熊吃的呢?」他的想像力繼續迸發:「如果地上的青剛櫟非常熟,很可能是熊在爬樹或折斷樹枝時,掉落地面的。熟透的果實滾到石縫裡、滾到落葉堆裡,那些不會爬樹的水鹿、山羊、野豬、老鼠,等熊離開之後,就直接撿來吃了,沒被吃掉的,就有機會繼續繁殖······」
當然,真正的答案誰也不會知道,但這些從熊的痕跡所透露的訊息,激發了他的想像力,蓄積了他日後書寫時的能量與素材的來源。
說起真正開始書寫的機緣,可以說完全是「靈機一動」的結果。起因是有一次任務是到大分做黑熊捕捉研究,那一次的計畫要進行90天。對喜歡在山裡的郭熊來說,就像是「野放」一樣,是非常快樂的,但也因此會有一段時間不能與當時的女友、現在的太太見面。黃美秀教授對學生的要求很嚴格,要求他們每天都要寫工作札記,把當天調查研究的狀況記錄下來。對這群做了整天「體力活」的研究工作、晚上要自己煮飯、開會的同學來說,熬到要寫札記時,常常已經累癱了,但又不能偷懶,只能打起精神硬撐。郭熊轉念一想不如就把札記當成情書來寫吧!就這樣,很多山上發生的事都被他寫成很有情節的生動故事,其中很多故事都成為《走進布農的山》一書裡的素材來源,比如,在一次逐一檢查青剛櫟「種子陷阱樣點」並做紀錄時,他竟然和一頭公水鹿玩起「123木頭人」,郭熊簡單描述了當時的狀況:「水鹿視力很差,你只要不動,牠會覺得你只是木頭、我一次只輕輕移動一點點,牠一定不知道我是人,只是覺得哪裡不對勁兒,就這樣玩了一下午,最後我和那頭水鹿的距離只有12公尺左右!」後來,郭熊把與公水鹿那種諜對諜似的奇妙相遇過程寫進《走進布農的山》第三章〈青剛櫟林的動物樂園〉裡。
有趣的是,那些情書,後來還得要回來,郭熊的理由很充分:「因為裡面有很多我的研究資料。」
讓郭熊真正開始認真書寫的關鍵是「夜間的輪杯」:「輪杯是我認識布農族文化的起點,也是學習獵人哲學的第一課。」每當工作結束的晚上,族裡的大哥們會邀請研究團隊一起加入輪杯,平時大多沉默寡言的他們,酒過幾輪,差不多有了三、四成酒意,他們會變得開朗健談,輪番講起山裡的故事、布農族的傳說、狩獵的故事、部落遷移的故事、小時候父親教導的大小事,有時甚至會把自己不愉快的人生傾訴出來……從一個個故事中,在郭熊逐漸認識、體會到布農族人對山的想法,他驚覺到:「布農族對山林的詮釋是如此迷人,山的萬花筒瞬間變成布農族式的自然世界。」這些故事都成為他寫作時靈感的來源,而布農的文化也在酒杯的流動中,也漸漸沁入郭熊的心靈深處。
「你是漢人,剛入山時語言並不通,在文化、生活上都與布農族有很大的不同!」來自布農族長輩的這個提點,讓郭熊每次聽到布農族長輩們講故事時,都會提醒自己:「我現在所理解的,是不是從漢人的角度出發的?其中一定會有不精準的地方。」因此,他並不會把第一次聽到的故事或是片段的內容就轉成書寫的素材,他會聽很多版本,包括酒醉時的版本、清醒時的版本、認真聊天時的版本、隨興談話時的版本……一再確認講述者真正的意思和完整性,才會放心的書寫下來。
有機會聽布農族的大哥們、長輩們說故事時,郭熊一定會把握機會把故事記在筆記本上,但有一個困難就是他「不會用羅馬拼音」:「已經過世的林淵源大哥(Haisul Istasipal)曾在大分有好幾次指著對面的山,用布農族語跟我說各個部落的名稱和他們所屬的家族,可是我沒有辦法來得及一一用羅馬拼音記下來。」不過,這個困境在認識卓溪的沙力浪老師(Salizan Takisvilainan)後就解決了,《走進布農的山》書裡很多故事的細節與布農族語都是跟沙力浪老師重新校對過的。
決定寫書的開始,郭熊也有想要效法的前輩作家:「我曾經希望自己能寫得像乜寇.索克魯曼(Neqou Soqluman)的《我聽見群山報戰功》一樣有氣勢,不過在書寫的過程裡,長輩的話不斷在我耳邊出現,就決定把自己最感動的部分如實寫下。」當書寫有了進度,他與布農長輩相處的回憶越來越鮮活,那些聽過多次的、抄寫下來的故事和長期身處的山林都有了溫度:「在布農文化的薰陶中,我渴望成為『真正的人』!我想像自己站在高山上,看見拉庫拉庫溪流域周邊的溪流、周邊的山圍繞在一起,如同300、400年前布農族人第一次翻過中央山脈時看到的風景,內心非常激動。」郭熊滿載感情的結語,像是一種召喚,召喚著專注聆聽的原民青年們,更深入布農的山,成為「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