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與愛為何成了兩回事?讀《她不知道那些鳥的名字》

2021-11-19  馬欣  會員限定 

❝ 一個不喜歡自己的她與不被社會所接納的他,像是提醒了彼此的一體。然在她嫌惡的烏鴉盤旋的上空,竟看到了愛的本質,可惜,她並不認識那些飛起也甘願墜落的。❞

我曾執迷於日本推理小說,尤其是由女生寫的。裡面總有大量的泥水飛感、去不掉的油漬感,和待開發的濕地。我想這大概是我們太清楚土地與女體的想像連結。

尤其是日本這樣執迷於「少女」意象的國家,少女在運動飲料廣告中是藍天白雲的連結,是肥皂清香感的倏忽而逝,也是眾多男性無法抵達的鄉愁。

亞洲的少女符碼與那些女孩們都無關的,如貓的駐足、如陽光曬進來的觸覺,是人生中無法擁有的輕盈,「她」沒主人,你只能偶爾因此想到歷代「日本國民少女」,但她們都不是「她」,只能代言「她」。

即便如蒼井優這樣有破碎感的少女,也無法阻止「少女」的一溜煙。

我總覺得讀湊加苗、桐野夏生,或是沼田真帆香留的《她不知道那些鳥的名字》,都充分寫出生命的拉扯力。她們這派作家都善於傾聽慾望如石頭丟進深井的回音,或是撒粒種子,那種子卻是向下長的。在我們社會剪裁得整潔的少女想像中,地面下常是栽種出盤根錯節的,甚至成為女性自身的迷宮。

每個女人對於自己曾身為一個「少女」,都有她的未完成感,甚至我們用各種技術維持「青春期」的時差,彷彿群體睡進一個社會深沉的夢裡。

 

《當女孩成為貨幣》(Very Important People: Status and Beauty in the Global Party Circuit),艾希莉.米爾斯(Ashley Mears)著,臉譜出版,2021年

 

如果說現代女孩面臨像歐美暢銷書艾希莉米爾斯所寫的《當女孩成為貨幣》中擁有基因優勢的少女,不自覺地成為派對經濟的一環,或是在開架式社會中擁有上架的一致化姿態,這超越被物化的加速度,而是我們被如今快速消費的社會馴化了而不自知。

在這樣難以評估自身價值,而社會對價關係又太明顯的當代,重讀《她不知道那些鳥的名字》頗有興味。一個在外表上沒有優勢的女性十和子,由消費社會傳教般的「幸福」價值綁架著自己,她本身則如風箏的另一頭,無邊地放逐,奔往她的天空,卻始終到不了的在原處。

她執念著衣冠楚楚的前任情人黑崎,自己則將生活厭棄成一團紙般丟給一個僅供委身的男子陣治。她第一眼看到陣治有多嫌惡,就將嫌惡自己的部分一起踩踏進人生的間隙裡。如書中說的,她的絕望吸引了絕望的他。

陣治與十和子彼此互為棲息地,在人生沖刷不掉淤積物的轉角處,兩人擠在彼此取暖,同時又享受對自己人生鬆手的快感。比起往上爬,對人生鬆手的慾望也是一種催促。

她想懲罰自己的幸福無能。她追求的幸福跟外面推廣的幸福雷同,她渴望讓條件中上的男子帶她去生命的遠方,那遠方非異國,而是她想像的「她」。在社會對價關係中,可因此被評估的「新我」。

 

沼田真帆香留《百合心》(同名電影原著小說),獨步文化出版,2013年

 

這讓人想起沼田寫的另本書《百合心》,女孩喜歡玩一個遊戲,將一娃娃灌水,再讓它嘩啦流出,心像無法存留水分的沙地,倒出來是空空如也的沉積。

從90年代末到21世紀初的社會系小說,都像是對「幸福」的反問,一定要「幸福」才可以嗎?為何現代的幸福像被規格化的,那麼多炫耀在我們眼前的幸福,真的跟我們有關嗎?

《她不知道那些鳥的名字》也像在女主角十和子心靈裝了探照燈,那些要追求的「幸福」有這麼多,通

往那目標的路線也這麼多,各種被鼓吹的慾望像是體內有鳥兒的飛竄,哪隻都抓不到,卻發出巨大鳴聲,與羽毛的飛絮,甚至像群鳥遮蓋了天空般,讓她也看不到自我。

每一次慾望的抓取,卻迎來更討厭自己的逃避,也迎來天空的未到達。

這裡面的角色都像經濟動物一樣,為完成經濟價值而努力著。一場場溺水般的性愛,同時像是跟這社會價值交歡。十和子後來想依附的是個爽朗的上班族水島,兩人只維持性的關係。作者沼田這樣形容水島的笑:穿好衣服後,水島已經恢復他平常爽朗的笑容。一個人爽朗地笑,就代表著臉上還保留一部分沒被笑容佔領。而十和子在水島做愛完的笑容中,覺得自己愈縮愈小,縮成了賣場的自動鉛筆。

無法在開架式的社會保鮮,十和子表面上依戀著前戀人,事實上也因回憶的被竄改,改了自己的標籤,她每一步都在甩開舊我,藉由愛情當脫繭藉口。

即使被騙錢也想依附對方,她像一個對「幸福」上癮的賭徒,依戀著各可以帶她離開困局的帥哥。她想演出激動的副歌,不耐人生前奏。執著的程度如從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理由。

所以陣治為她按摩時,想起了故鄉裡那匹上不了坡的馬,馬夫最後再無法鞭打,而是抱著馬大哭,兩者的絕望成了一體。陣治在最後跟她的告別說道:「聽好了,妳要把我生下來,要找一個正派一點的男人,不要只找白淨臉蛋的,妳要幸福,把我生下來,好好疼愛我。」

陣治這個在社會上被視為不成功的象徵,怎麼努力都因為來自邊鄉與不好的外表而無法融入東京,在遇到十和子後,卻像是找到一面鏡子,無論十和子如何嫌棄,他都如同依戀暴躁母親般,成了無法放開老馬的馬夫。

十和子從沒活在她的真實人生裡,總想找個帥哥讓她活在暫留的夢裡,她最厭棄的烏鴉總是成群飛在城市,多到讓她感到黏稠纏繞,殊不知,那些群飛的鴉鴉烏,像成為一體的不討喜,竟然是她唯一也最初見過的愛情樣貌。

那麼不喜歡自己的她與他,從不被社會條件論所接納的他們,就如同書名:她不知道那些鳥的名字;她也不知那樣可能醜怪狼狽的也竟是愛。

example
沼田真帆香留《她不知道那些鳥的名字》 (電影書衣版,麥田出版社,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