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井,天光如豆的文革紀實,讀金宇澄《碗──死亡筆記》

2022-01-04  馬欣 

金宇澄親繪《碗》插畫:姑娘,你長得多像你媽媽。(東美文化提供)

 

金宇澄的筆鋒下有血花,極美而蒼涼。人們都先讀他的經典《繁花》,而我是先讀了他的《碗──死亡筆記》,才更看到魔幻寫實與紀實寫作的交錯力道。

在台灣的我們多半對紅衛兵當時近乎瘋狂的批鬥嘴臉,與他們在電影如蝗蟲效應的暴力感到心驚,他們常被視為是一群的,很少有個別化的樣貌。儘管在一些被封存的檔案,或是早年王菊金導演的《上海社會檔案》裡有提到文革後紅衛兵的命運,但都一瞬即逝。畢竟鮮少人想探究這樣集體瘋狂史中,那群被鼓勵下鄉的城市知青們後來命運如何,那樣大把被揮霍的熱血,盡奉獻在一個虛無的政治目的上,那麼那群年輕人後來又去哪裡了呢?

故事從一城市下鄉的女文青小英開始說起,一群生命被擱置在大型勞改農場從事勞動的年輕人,在大型革命運動的餘熱結束後,他們仍無法返回城市,如此日復一日的青春閒置,呈現出荒謬的行為模式。如上海青年小英與她男友的戀愛方式始終在拉鋸,說是愛情,倒像是以愛為名的自我證明與消耗。

她與她男友的負氣、表態與僵化,在那吹著西伯利亞冷風的農場不斷重演,如書中所寫:「他們是戀愛的反面······,周遭已成虛幻,是一種異常的對立與粘連。」但最有趣的是黏在他們反覆行為上的紀實之眼。

那發饞的眼目,顯出在勞改農場上,人心餓的空乏,對著微小的戲劇化,竟有著如在沙漠中找水的慾望,盯著外人的心,只是不要回頭看向自己的空虛。

 

金宇澄親繪《碗》插畫:我鏟起的泥沙裡,一定有你的頭髮,你的眼淚,你的紐扣,你留下的氣味和痕跡。(東美文化提供)

 

小英的屍體後來在井中被發現了,卻凸顯了那時空也是個「井」狀的。一都市青年在前蘇聯打造的大型勞改營中遵照指示去打撈屍體,發現井底竟然寬可走馬,青年發現每鏟起的泥沙中一定有小英的一部分,那底下巨大的世界如他處於的魔幻現實,青年往上仰望只看到硬幣大小的天空,但包圍身邊的砂石卻似乎都是小英的遺物、氣味,那時他才如溫水煮青蛙一般覺醒:自己到底在哪裡,喃喃著「我得要離開這裡了,我寧可一輩子做牛做馬,也要走了,要撲向這塊亮光。」

金宇澄並以插畫帶出年輕人的視角,那小如豆子的天光,讓敘事者發現自己真正所處的命運真實。之後為小英處理收殮事宜的兩名青年則是從沒有接觸過女人肉體的男孩,第一回接手的卻是要為一女屍更衣,而那屍體早已發霉生毛。

到此才顯現出大批都市知青為政府改革下鄉,彷彿真是一種使命,但最接近的卻是自己的魔幻真實。在那屍體無法好好被安葬,而自己也日漸不知在勞動農場中為何存在的原因。他們在二十歲左右時都提前碰上了自己人生迷宮,在偌大的寒冬農場中感受到的是密室人生。

這本書徘徊在邊境雪地與密室,金宇澄所繪的插畫穿插其中,無論是井底的由下望上,還是俯瞰著這群文青住的密集公社,生命在文革以狂歡式的暴力收場後,隨之而來的是夢魘般的循環。藉由一女屍,反照如其他文青是否真的「活著」。

這本書交錯著紀實與虛構小說寫法,記錄著「文革史」中的上海「一片紅」,當時高中1968屆的畢業生,全體改為農戶。這群人如被怪手抓出,如泥沙俱下地分發到各地,包括工人、學生、前紅衛兵成員、乞丐與少年教養所的,全部被打包成一「群體」,出發當日,三呼萬歲,痛哭流涕但也形同亂麻,不分學歷分派到各勞改處,接受原勞改幹部的管理。即便等到「知青大返城」後的多年,他們仍被視為一「整體」,代表著共同的紅色刺青。

這樣原本被口號騙了也好,還是因階級低被分發的,到了勞改營的高牆之中,像小英這樣莫名死去的,也只能葬在一片青年農場上,日後想去拍紀錄片的,只看到木質墓碑早已腐朽乾淨了,那裏除了荒涼什麼都沒有。「一片紅」死的時候是一片綠。

這讓人想到張愛玲的《秧歌》,看似是改革的大躍進,卻迎向了更莫名的人生處境,《碗》裡的人有的餓到在地裡偷瓜被雷擊死、被幹部羞辱自殺、一男孩不知如何操作土鍋爐而被炸死,也有的因糧食都被卡車載走了,只好以糞便加點野菜燒滾了當豬食,但燒煮的人卻因此被燻死。分分秒秒的「異鄉處境」,留給故人的都是希望他們一定都好好「回去」了吧,但終究連想為那一代拍紀錄片的的資料都難以找尋了。

 

金宇澄親繪《碗》書內插畫:這什麼世面,嗱,人人就要拼命,只要某天我食不到飯,接下來就等死吧······(東美文化提供)

 

然這樣的荒蕪境地,被金宇澄寫得很美,像是終於能超脫了似的,他寫著一皮鋪緊鄰著豬圈,雪地火災,白雪映襯下的大火,特別鮮紅也特別狂妄,在豬肉被燒的香氣外,被拉出來的人與豬腸子都分不清地卻散發惡臭,人其實太渺小,但也因這渺小終於能解脫。

這本書以碗與井來呈現了人的生命處境,碗裡的是一瓢瓢的飄盪,人有時一個際遇翻轉、一時代的大更動,就撲通地掉在一碗中,隨著一瓢就一堆人似的盪不出去。經過這次疫情,大家應該會有共感。

而那井,在此書中的「蒼涼紀念日」寫著一堆不知何時能上工的青年,渴望井底打撈出來的是隻鴨,結果是個人,書中寫著那日子看不到盡頭,彷彿活的死的都在井裡,不知何時才能開始自己的「前進」。

「井」是真真實實的原地,連隧道都不是。這本書看似殘酷,但對人生有很深的凝視,如書中的「一片紅」青年們,即使過了幾十年,但有個被時代切斷的過去,自己生命仍有一個被滯留「原地」,從那時起,讓他們就已是「異鄉人」了。

 

金宇澄親繪《碗》書內插畫:地裡的鳥雀成千成百掠過我們頭頂,朝北面飛,陰沉的森林還看不到積雪,泛著深紫的秋色,它們正漸漸互相接近,改變成統一的別的顏色,牛欄上,曾潔白耀眼的樺樹條已經轉成灰色了,一切在黯淡消失和離別,莫非這也是我們的改變,不知不覺中,靜靜地節制地離開。(東美文化提供)

 

這故事感覺離我們很遠,但很近。人生總會有一件事情,會把某一部分的你留在「原地」,然後某一天你回頭,你跟那時候的自己已是「他鄉異國」了。成長是這樣,不是都能有「我不想當這樣的大人」的餘裕,而是人會突然的「成長」,在你發現人生不往前,就是井底的那一刻開始,當然,也有人始終都沒發現。

 


◉ 《碗》與中篇小說《輕寒》、短篇小說集《方島》,合而為一套三本的《金宇澄作品選輯》,曾獲2018年台北國際書展小說類書展大獎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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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作品選輯:輕寒.方島.碗(金蝶獎得主楊雅棠設計書封),東美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