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平線》在大雪紛飛中,掃不盡的人心殘穢。

2022-01-29  馬欣 

櫻木紫乃《皇家賓館》(王蘊潔譯,時報文化出版,2021年)

 

《冰平線》的筆觸彷彿以刷淡的油彩繪法,與你一起深陷無底的雪白中,墜落與自我認知的動搖這麼容易,但她寫的是我們仍在向上問天的那隻手。

第一次讀櫻木紫乃的書是《皇家賓館》,對於坐落在那濕地上,聊備一格又見證了20世紀浪費的賓館,那家看似是拼貼了各種西方想像的賓館,成了男女外拍約會的場景,那些浮誇的裝潢上還有菸燙過的痕跡,如同一七彩大型垃圾物,滯留在產業道路旁。台灣也常有這樣的建築,以怪異的過時審美,奇特的時代未全的胎體降落在半舊不新的城市裡。

如同人心的違建一般,到現在還處處可以看到20世紀那做過頭的殘夢,半醒不全的座落在某個交流道上,跟我們走向到處都能去,又停滯感深沉的困境裡。

我想,21世紀最大的夢醒不過就是深切體悟我們都是經濟動物吧。經濟洗牌,階級鴻溝,人產值與數字還有一眼可見的顏值,事事隨時都在刷新你的市價,這是一個條碼年代。而櫻木紫乃的小說,雖然人們都在誇讚她的官能書寫,但更多的是身為一經濟動物,在生死與交配中,性愛如熱能加速,推進的卻是更多精神的麻木與身體的不自由,靈魂偶爾甦醒時的焦慮,渴望著另一場性愛,將人心的殘穢都推擠出來。

這是櫻木紫乃寫男女性事獨到的地方,如何寫性事超越了性的本身,來影射到人的失落。如川端康成筆下的舞孃,三島由紀夫《金閣寺》中的女體,或是渡邊淳一《失樂園》等,在男性作家的官能小說裡,女體被託放了男性恆久徒勞的哀愁 。

而在《冰平線》中,男性成功與否的焦慮需要女體成為一個延緩的假象,彷彿女體也是棲息地,容納了他們的擱置感, 如一肉身菩薩度化憂傷。而書中的女體,無論是理髮師對絹子後頸的痣聯想到獵戶座的三顆星,還是被迫成為妓女的友江,女體已幻化成男性原鄉的記憶,甚至也幻化成她住的陋居,「地板下傳來流冰的震動,屋子裡的梁柱傾軋作響,聲音宛如女人的悲鳴」。

如作家蕭紅筆下的女性一般,女體如土地,也隱喻著時代的病變。這在手塚治蟲的《人間昆蟲記》中也有這般投射。女體的想像是男人的各種抵達,也是各種長征。手塚筆下的女子變化成各種社會的需求,如同昆蟲演化的斑紋一般,在適應上,女人是生存的動物,而對於男人的困境而言,她們是實像的,但更多時候是虛化的。

《冰平線》擁有很多的性愛描寫,但不同於男性官能作家,櫻木寫的性慾望像是蜘蛛網,被沾黏上的有許多無法傳達的欲語還休,如螢火蟲的點,如月亮被形容是夜的破洞,她的緩緩推進都在曾經泡泡的經濟夢想,曾經觸及的繁華,如今餘味還有,但有幾分像冷菜剩餚。《冰平線》的場景多半在北海道的二線城市。人們對北海道景色有很多美好的想像,但在櫻木筆下,那大自然與無邊天際與海霧,以及充滿土腥味的牧草、不斷掩蓋的雪化紛飛卻成為無止盡壓倒人生活的重量。

她分別以「雪蟲」、「霧繭」等故事名描述出那經濟已不活絡,礦產與漁業日漸蕭條的城鎮,人心在一片雪地與海邊霧氣中,那種長期的孤絕與孤立,然而他們以經濟動物來說,能離開那小城的機會的太少了。

書中的五個故事多半是北海道開拓先民的第三代為主,他們的出生、時代與家庭就讓他們在這浩瀚的無窮盡中無法逃脫。如果宮本輝的《幻之光》以那海上的光點,氣候與烏鴉在河堤飛滿天等景物,讓讀者五感都感受到人是怎麼活著就走了魂的。

《冰平線》文字的感官包覆力並不亞於宮本輝,文字裡的氣味與濕度甚至有攻擊力,讓那看似有路可以通往大城的地方,人卻成為膠著如被編號的牛馬,適應著所有因應那裏貧弱的經濟運作,希望卻朝生夕死,讓人想到知名小說《惡人》。

這本是櫻木紫乃第一本書,也是她長期在北海道所見聞的累積,裡面的人物鮮活,如「雪蟲」裡做生意失敗而返鄉幫家裡從事酪農的達郎,當年青梅竹馬的四季子必須找入贅的人維持家業,達郎則必須重複父母的生活買外國新娘回來照顧牧場,櫻木紫乃寫著:「像螞蟻一樣汲汲營營活在天空與土地之間,連心情都被漸漸被大自然壓垮。」

他們對於婚事的麻木一如他們父母。對於那鎮的盤根生態,她寫著:「村落裡這些女人的對話,就這樣一成不變地年年重複,一旦生於於此地,無論今日或明日,直到子子孫孫都必須保持來往。」看似是在過一生,但卻像是蟬過一夏,一日可以看到盡頭,沒有未完待續的空間。

書中的人不是中學開始繼承家業,捕魚或從事農牧,不然就是進偏鄉,高中畢業後從事市農會行政等工作。他們彷彿置身天高地闊的封閉中,唯一能能離開的誠一郎考上了東大,但回到破落的漁村,像是要找回初戀友江或是切斷被踐踏母親的連結。書中的男人維持了小地方最需要的雄性特徵,但骨子裡的失怙感,如同想塞回子宮般,來與外界的北風對抗。

如果能以繪畫來形容寫作意境的話,櫻木的筆調迷人是因為她每一筆的描繪都是淺的,都是層層白色的堆疊,如油畫技法,卻讓下面的枯枝敗葉都在邊角中被顯露出來,甚至給讀者最有韌度的一擊,以破洞連結破洞。

比起韓國文學近代對經濟的遊戲施以控訴,日本小說從《火口的二人》、村上春樹的《螢火蟲》《舞舞舞》,到吉田修一的《逃亡小說集》,都在講述在少數人的經濟遊戲中,人與心的邊陲感。

櫻木紫乃相較以上這一票男性作家,她更能寫出在階級夾層中那些蛀鏽的人心,直視如有漩渦般的口。我們在看似繁盛的科技21世紀,每日都在玩淘汰的夾娃娃遊戲,而《冰平線》卻以如此美的筆法與景色,與你一起深陷無底的雪白中,墜落與自我認知的消失這麼容易,但她寫的是我們仍在向上問天的那隻手。

 

example
櫻木紫乃《冰平線》(劉子倩譯,時報出版,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