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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這世界的抒情性去了哪裡呢?那種放完煙火後,屬於黑夜的待續去了哪裡呢?我們的悠長與緩慢去了哪裡呢?那些掙脫了時間邏輯而能飛揚出去的拋物線(類似忘我的發呆之美)又去了哪裡呢?
我想這兩年,大家感受到的不只是疫情,還有人們只要一空白下來的內在噪音,其實也正影響到其他人。這世界或許真如當初昆德拉在《緩慢》所昭示的:我們活在這個充滿回音的大貝殼中而不自知。
我們聽到的是別人的回聲還是自己的低語呢?又為何紛雜過來的資訊與意見是如此相似又重疊呢?
網路上總有著討論或是對戰,更多時候是幾分鐘內就網上揭竿起義的衝動,最後總以各自立場的重申倉促收尾,如此絕對的視角,似乎又像是卡爾維諾在《給下一輪盛世的備忘錄》中寫的現代人生活在沒完沒了的意象霪雨中,意象中原本有的內涵,卻被廣告與強勢媒體所攔截了,不會有全神貫注,也不會成為意義的來源,就像不會在記憶中留下痕跡的夢,所有熱門的事非導向思考,不消褪的只有的疏離與不適之感而已。
米蘭.昆德拉《緩慢》(25週年紀念版)(皇冠文化出版,2019年)
因此我們近來看到的熱議與論戰,倏忽就被炒熱了(如蕾神與威爾史密斯事件),之後又匆促消失,留下的只是各自刺腳的泥砂感而已。就這樣輕易勾起的憤慨與群集為何如浪花般,而在回音中無法溝通的空虛又從哪裡來?
其實早在哲學家韓炳哲著作《倦怠社會》裡就看到如今的正義香水與風向衝動。我們活在績效社會中的疲倦,反而讓我們像打了興奮劑一樣,遂失去了對即時事件說NO與專注的能力。這樣集體迎合高績效的氣氛,累積的是更深層的無聊與身心的疲倦,等待著下一回的暴起與集結。
或許現代人常一直感到疲倦,卻不見得安睡。但這跟工業時代的勞工疲倦不同,我們更接近是注意力的分散,被績效帶領的滾輪式疲憊。《倦怠社會》中用了荒野中的動物來形容現代人的狀態:一隻正忙著進食的動物必須留神其他事情,例如與天敵保持距離,以確保正進食的自己不被吃掉,同時小心翼翼地守護後代與盯著伴侶,在荒野中,動物只能將注意力分散在不同的活動,無法處於沉思的狀態中。但人如今膚淺的注意力就跟野生動物的警覺性很相似,使得社會愈來愈像荒野之地,各種霸凌不僅普遍,甚至更氾濫了。
無論言語、肢體霸凌,還是情緒勒索的日常化,人類原本在此年代應為豐裕的物資而感到幸福,卻時時如身在荒野的生存危機。沉思是人類擁有的權利,如今棄械投降,將自己交給打擺子的社會效率,如韓炳哲在此書中點出的人將思考被電腦演算方式給馴養,像機器除非當機外便不知停止,毫無抵抗力地追逐新的刺激與衝動,以為愈積極生活,自己就愈自由。
我們遷就科技給我們效率,一如詩所預言:「溫馴地走入了良夜。」。原來在AI取代我們之前,我們就先一步地不知疲倦地將自己的生存危機極大化了。
這是否讓人想起了漢娜鄂蘭的著作《人的條件》,人將自己降格為勞動生物?或是導演庫柏立克所拍的經典《發條橘子》,其核心在反抗的傅柯所言的「規訓社會」。但韓炳哲在此書中所言的「疲倦」,不同於20世紀的規訓社會,而是「凡事皆有可能」的肯定社會。在這社會中,再也不是規訓一代遵從的「應該」,而是指令變成了:「能夠」。
漢娜.鄂蘭《人的條件》(商周出版,2021年)
無限上綱的能夠,在過度肯定的世界,人成為自己的老闆也成為自己的奴隸,以自我剝削為安全感地活著。
當「做自己」成為義務時,那是多麼無疆界且過勞的事情。不是在這樣過度肯定的世界裡感到一事無成,自我攻擊到不想努力,就是以「做自己」為終極目標,直到思考解體為止。
「做自己」可大可小,放在人生卻是十字架的重量,沒有盡頭也沒有答案。因此,21世紀的人一方面背負的「身在福中」的壓力,同時拼命迎合做自己的至高目標。另一方面又自我攻擊到無以復加,如數據運轉地不知疲憊。
對照最近電影《世界上最爛的人》的茱莉可見一般,她興奮、過動、抓週一樣放棄又選擇地活著,但她無法逃避自己的無力,如同她根本性地不知道自己是河魚還是海魚似的,只能選了又丟,只差沒把自己也丟掉一樣的無能為力。
若她像漢娜鄂蘭指出的,人們將自己降格為勞動生物還不顯得這麼悲傷。但她就像《倦怠社會》所寫的,是現代人攻擊自我的悲傷。因為在網路成為主力後迎接人的的是個鏡子屋,他人的流動見證的都是自己。慢慢地他者的存在開始模糊,不再是以前《悲慘世界》時空有具體令人憤慨的「他者」,而雞蛋與高牆差距遙遠到「高牆」早已是「遙遠國度」的概念(從華爾街金融風暴就可得知)。
我們剩下的是自己心靈的內戰,每件事都如曇花一現,我們以快轉的活動、不斷窮於選擇與生產來回應缺乏存在感的生命。彷彿精神上窮到只剩「做自己」。
也因此,網路論戰常演化為自戀,而非事件本身,最後固守立場與敵我,各自的極端化,如同人將事件攬鏡自照了,水仙花效應終成平行世界。就像《倦怠社會》中點出的單向度的社會,養成了單向度的自我。
殊不知,人生都像馬奎斯小說《迷宮中的將軍》,心靈是個迷宮。「做自己」只是被簡化的命題。卻不知迷宮的謎面,與迷路的本身,恰好是人生足以玩味的本質。
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迷宮中的將軍》(皇冠文化出版,2022年)
《倦怠社會》最後點出了出路,由於績效社會將很多辭彙當成是負面,包括懶惰、延緩等,如何讓自己不要立即回應這亢奮的世界,如何保持自轉且公轉,並像尼采說的學會觀看與思考(讓眼睛習慣平靜、耐心,與沉思的專注力)。如此才堪堪找回作為人的起碼能力,而非徒留淪為一演算式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