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疫」的大，至少有兩層意思：一是範圍之大。地球人口約79億，短短一年多的時間（截至7/15），確診人數高達19億，幾乎4個人就有一個染疫；死亡4000多萬，病毒肆虐之大，危害之慘烈，二次大戰以來僅見，全球幾乎無一淨土，人類無所逃遁於天地之間；其次，COVID-19病毒格外狡猾，一路不斷變種，越變越強大，越來越難防範，人類就算「用盡了洪荒之力」，壓得東來西又起，封了才解，解了又封，簡直焦頭爛額！
大疫難防，即使疫苗問世了，一旦擋不住，往往還是得靠一個「封」字訣，亦即「停班、停課」，大家躲在家裡，減少移動，避免病毒傳播，擴大感染。其所帶來的副作用則是：收入或許減少，時間肯定變多，於是有所謂「Stay Home ,Read Books」的說法，──閒閒美代子，多讀幾本書。
閱讀與時間成正比，時間多了才有得讀，無論自己買或從圖書館借出來。人生實難的窘況卻是：「年輕時有的是時間，買不起的是書；等買書不成問題了，沒有的卻是時間」、「好書太多，時間太少」，講的都是這種「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矛盾。如今生逢百年一遇的大疫，天上掉下來「禮物」，矛盾竟得統一，時間與書差堪兩全，真可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確當珍惜。
據說，書是活的，還會自體繁殖，明明是一本，讀一讀就成了一堆。原因倒不難理解，好奇心會蔓延，一本書帶出另一本：文學類往往讀了一本，覺得好，就渴望把作者所有作品都讀完，繼續耽溺，延長歡愉；非文學類則是讀了一個主題，便可能到處蒐羅相關書籍，弄清楚搞明白而後已，本來只是「蝴蝶」，最後竟成了「昆蟲館」。然而，書買得快未必讀得完，此事知易行難，愛書人識得破忍不過，最常偷吃的安慰劑是喃喃自語：「先到手，以後有空可以讀！」──人的興趣絕非僅一位作者、一個主題，且隨著閱讀還會越來越多，這也以後，那也以後，以後復以後，以後何其多？下場就是家裡書滿為患，絕大部分都在「等有空！」。
友人在二手書店工作，不時到府收書，據說有名會計師心肌梗塞驟逝，遺孀請求服務，收完書房已不少，婦人突然想起還有一間工作室，平日上鎖，「或許還有一些。」開鎖後推不開，好不容易硬推得入，發覺滿滿都是書，婦人先是大驚：「偷藏這麼多！」繼而悲從中起：「早知道就讓他買個夠看個夠······」原來會計師愛買書，常跟太太起齟齬，千方百計藏書，偶被發現，老婆總出語譏諷：「成天買，看得完嗎！？」，到了後來，先生買書回家，一被發現立刻聲明：「這本很重要，有空就要看！」──人命在呼吸之間，出而不返即成隔世，誰曉得還有沒有明天、來日得空否？
讀書要趁早，能讀方為福。大疫時代閉門家中坐，若能轉念，拿起書來，未嘗不是一種清福。門外網上攘臂怒目，擾擾嚷嚷，埋頭讀書最是清靜，但從何讀起呢？此時此刻，時間相對多很多，或有處方可對治：
先是「汰舊」，怎樣來的就讓它怎樣去。年輕時認識不清，常因「虛榮」而買書，一聽說經典，非讀不可，便「我也要一套！」存放家裡，始終沒空讀，因為是「經典」，不忍割捨，異想天開竟轉成「留給子孫讀！」，這些書，譬如《資治通鑑》、《史記》、《莎士比亞全集》、《諾貝爾文學獎全集》······找出來，好好讀它一冊，如果還有意思，還不臉紅會心動，那就趁機好好讀一讀，讓 yesterday once more吧；設若激情不再，舊情早逝，那就應該收拾殘局，要捐要賣，早早斷捨離，給真正想看的人一個機會，不要留來留去留成「多」了。至於兒孫，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一方Kindle，裝得下你一個書房，真想讀的話。
其次是「瓜蔓抄」。明成祖發動靖難之變，趕走姪兒建文帝，奪位自立，舊官員景清不服，暗藏利刃伺機行刺，不幸被發現，人頭落地。明成祖心裡有鬼，老作夢他來報仇，於是下令誅九族；還不行還來，陛下心一狠，但凡跟景清輾轉相關的人一個不留，此謂「瓜蔓抄」。殺人不好，尤其如此殺人法。但真要讀書，有閒還有心，如此讀書，確實可行，最是可人：先摘一顆到手，而後順藤摸瓜，一路摘過去······。此一抄法又分「明」「暗」兩種，明的是作家全集，譬如金庸，你早已讀過，實在精彩，擱在書架不忍遽離。10年過去了，老朋友也該問候一聲，那就讀吧！舊書百讀多新意，書雖然是舊的，人活著日日更新中，此時此刻重讀一過，以前沒注意，舊日不明白的，也許都看得到也清楚了。這種「明摘」，最適合小說重讀，讀讀『馬修．史卡德』、『芮尼克』，讀讀《三國》、《水滸》乃至《魔戒》……多半有新理解，萬一竟無解，那也無妨，你又可清掉一些了。
至於「暗摸」，那是讀一本找一本，作家西西最愛這一讀書法，行其所當行，止於其所不可不止，有一種瀟灑。至於怎樣找下一本？或者內容言及，或者導讀提到，都無不可，一切隨緣！這法有趣，因為你可以確定下一本與這一本不至於差到十萬八千里，卻也無法肯定那會是什麼？今天是歷史，明天或是回憶錄，誰也抓不準。以我為例，此番閉門讀書，便以趙園《非常時代》為第一顆瓜，順著摸下去，但凡她書中提及（註腳不算，要不太多了）而家中本有的書，無論新舊讀了沒，通通拿出來讀一讀，結果拉出一長串瓜來：楊繼繩《天地翻覆：中國文化大革命史》、羅德里克．麥克法夸爾《毛澤東的最後革命》、北島等編《暴風雨的記憶︰1965—1970年的北京四中》、李陀等編《七十年代》······一本比一本厚，一本比一本痛快，日以繼夜醉心快讀，不亦樂乎！
「藏書不難，能看為難；看書不難，能讀為難；讀書不難，能用為難；能用不難，能記為難。」明人張潮《幽夢影》裡的一段話。網路時代，搜尋引擎強大，隨處可翻找，「能記」一項或可刪去；能用與否？端看個人造化，讀多讀通始能活用，要不終是一「有腳書櫥」而已；「能看」、「能讀」，差別無非時間耳，沒時間只能看看，有時間才能好好讀讀。──浮生若夢，一期一會，當下即是最好的時光，既然Stay Home，那就好好Read Books，一起讀翻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