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全心出發版及電影書腰怦然心動版 (圖片來源:時報出版)
看成人片的時候,我們並不曾因為男優女優說著異國語言而性慾倒胃。相反的,很多時候那些簡短的詞彙──好吸收好消化、一學就上口──反倒像床上言不及義的髒話更加撩人,又彷彿助燃劑,為螢幕前頭無數孤男寡女平添大把大把的乾柴烈火。
色情無國界,或曰,色情從古至今在人類的世界裡,自備弭平語言鴻溝的能力,只留下肉與肉的交疊和碰撞。所謂孤獨,同樣無聲無息卻也言之鑿鑿,任何語言都不能阻礙它的呼之欲出。
孤獨與色情無異。孤獨氛圍不需要詮釋,它孤獨,故它在。無論是,海明威與他寂寞但堅毅的鰥夫們;卡夫卡與他的薩姆莎迷失在一幢又一幢城堡裡;貪戀雪哈拉莎德一根又一根事後菸般離奇故事的男人······又或者,村上春樹《沒有女人的男人們》裡接二連三癡心絕對的男人,因為喜歡上一個人,終究不得不讓自己罹患醫療保險不理賠的精神病。莫名其妙的,女人總像是在男人的獨角戲扮演肇事逃逸的加害者。
在村上春樹的世界裡,孤獨與色情無異。
村上春樹《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七篇故事的男主角皆以相似但不同程度的理由失去了女人(圖片來源:東昊提供。電影《在車上》劇照/小說〈Drive My Car〉同名故事,並參考〈雪哈拉莎德〉、〈木野〉兩篇小說)
七篇故事的男主角皆以相似但不同程度的理由失去了女人:〈Drive My Car〉裡面對妻子出軌不動聲色卻困惑自傷的話劇演員,〈Yesterday〉裡敏感察覺青梅竹馬受不了好奇心出軌的男大生,〈獨立器官〉裡約砲如便飯、取次花叢懶回顧的整型醫師,莫名約砲暈船,茶飯不思萬念俱灰(堪稱整本故事最慘男主)。〈雪哈拉莎德〉與已婚婦女做愛的男人,藉由枕邊交談維繫著寡居生活中一線香的親密。〈木野〉裡出差回家目睹妻子赤裸裸騎在親近同事身上,卻掉頭踏入孤獨得過且過,嘴硬不肯承認:「對,我受傷了,而且非常深。」〈戀愛的薩姆沙〉裡一日單戀即失戀的男人(蟲)。〈沒有女人的男人們〉裡哀悼自殺前女友的已婚男人。
每個男人事實上乃千面一體:精蟲經常上腦(擅長過度驕矜性技巧),動不動為愛所傷,孤獨寡言,敏感脆弱,自尊心強,嘴硬又愛面子,出了事就喜歡往地底下鑽(駝鳥無誤)。無法確知,村上筆下的這票男人有多少程度是作者自況,但不妨可視為一幅「昭和男子浮世繪」,相較於明治、大正男子莊重的矜持,昭和男子的矜持裡或多或少瀰漫著不自覺的沙文主義。他們多半因為先天器官的特殊性,難以與父輩和睦共處,也與子輩水火難融,對女伴則是自我矛盾地那麼熱又那麼冷,前腳多情後腳多情。
倘若對於村上而言,「父親」是天底下最厭煩的生物,那麼「女人」(尤其上了年紀的已婚女人)簡直是捉摸不定又要人命的恐怖生物。村上小說中,女人經常「無故」失蹤,有的一開場被作者賜死領便當,剩下來的都在人間蒸發或逃逸(難)的路途中。
場面話就不多說,成年人了心照不宣:努力愛一個人和幸福並無關聯,愛情也不會是一首永不停站開往地老天荒的流行曲。情人最後難免淪為朋友,更多時候是羅曼史的變奏和反撲。但凡一段關係牽涉愛欲興亡,絕不可能來無影去無蹤,誠如一樁犯罪案件總會浮現動機,可惜攸關蒸發或逃逸的路徑,村上著墨未深或草草掠過。
可以進一步追想的是,那些女人幾近宿命性般的「空缺」與「離席」,所突顯出的(超)現實,或許不僅是男人在「性」事上的無能所促動,更多傾向是「家」事的無力。家庭體制的崩毀,不只體現在諸多殘缺的女性角色,也同樣出現在父系角色的失格(這點在村上小說中俯拾即是,族繁不及備錄),由其後出版的自傳散文《棄貓》更得以印證,村上春樹厭╱弒父情結的來龍去脈。
換言之,由姻親開枝散葉的家庭,並非足以衷心信賴的場所,它譬喻了一段親密關係的起點,同時也悲劇性地預設了盡頭的不可避免,差別只在於有些人註定早夭,有些人闖關達陣。村上小說嘗試宣告的寓言,莫不是早夭者多,達陣者稀?畢竟,人世間任何一段企圖水到渠成的情感關係,遲早會劃下句點。遲早會。
《BBC》在2021年12月底製作的特別報導裡,如此描述元宇宙:「如果將網路視為我們現在所見到的東西(網頁),元宇宙就是可以讓我們置身於其中的網路,我們將以虛擬替身(avatar)去體驗元宇宙。」
借用上述元素來比喻,村上春樹的(孤獨關係)元宇宙已然成形──如果把村上春樹的小說視為我們所體驗的東西,「村上元宇宙」就是可以讓我們置身其中的文字,我們將(跟隨村上的腳步)以虛擬替身(變形記?)去體驗(後)發達資本主義下(超)現實的孤獨竟竟為何物。儘管孤獨已延續千萬年,現代人早已遺忘孤獨的本味,村上春樹宛如幽靈附身,下令孤獨死去活來。
法國社會學家與哲學家尚.布希亞曾宣稱,當我們習慣了生活在被經驗與刺激所制約的世界,便失去了理解真實的能力。我們的時代體驗,是一種加工編輯過後的「超真實」,真實可以隨時隨地被複製,也被模擬。取之不竭的擬像取代影像,符號變得比真實更加真實,導致人類失去主體而淪為符號。
曾幾何時,「天涯若比鄰」不再是紙上談兵。管你在東京、巴黎,抑或日月潭、墾丁大街,世界愈來愈扁平,人設愈來愈虛擬(而且曲折離奇),但唯有孤獨的本質萬變不離其宗。在這節骨眼,村上春樹始料未及成了一則放諸四海皆準的恐怖寓言。
話題回到《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每個女人都與男人們同床異夢,最後踏上出軌的不歸路,而男人們最終選擇逃避和壓抑,甚至拒絕承認內心受創,以為截然孤獨可以帶來一種(自以為很帥的)英雄主義般的救贖。彷彿這樣便可以作為反作用力,抵銷那些女人的背叛與不忠。其實男人們最需要下決心的當務之急,是拋開矜持走入書店,啃一本《被討厭的勇氣》,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