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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匿散文集《病從所願》裡,人幾乎只有兩種:過於亂開車,和過於小心謹慎。
《沒有女人的男人們》〈Drive My Car〉男主角家福觀察,女人開車分成過於亂開(例如隨意換車道,惹得旁車急剎幹譙)和過於小心謹慎兩種。即使不屬於這兩種,極普通地開車,甚至高明地開車,家福仍會從她們身上感受到緊張,自己也不安、喉嚨焦渴、沒話找話說。
男人開車可能也緊張,卻能無意識地分開,一邊專心開車,一邊極平常地閒聊。家福演戲時感覺與女人共事比男人可靠,但只有坐女人開的車,才會意識到女人的緊張。
日本一些讀者指其歧視女人。因看似家福稱讚女司機美沙紀出女人而不染,外表中性,開車男性化,高明又放鬆。但改編電影《在車上》表現「過於亂開」,是拍家福太太心不在焉亂換車道,旁車抗議,家福不悅,她笑嘻嘻不以為意。這表示家福開地圖砲是混淆視聽,講「過於亂開」就是說他太太;家福自認高明,實是「過於小心」。
原來家福跟人相處前會戴好面具:
一,家福高中演戲,是為暫時變成自己以外的人,覺得很開心。
二,家福夫妻遭逢嬰兒猝死後,長期窩在家中無言以對,怕一開口說出什麼無聊的事。過後投入演戲,貪婪沉溺於扮演角色。
三,太太外遇後,家福一邊知道太太的秘密,一邊要不讓太太發現他知道,平常地過生活。內心撕裂流血,臉上安穩微笑。
四,太太死後,家福想知道她為何要跟別人上床,遂找她情夫喝酒聊天。一邊視對方為情敵,一邊要不讓對方發現他知道,極平常地閒聊。
這就是家福說的男人開車:隱藏悲傷怨怒,迴避衝突,外表配合別人,演對方想看的樣子。
家福為何不生氣?想知道為何不問太太?不向情夫攤牌是在怕什麼?小說的回答,是透過女司機寫家福的前傳:美沙紀開車冷淡面無表情,感情不外露,不多話,這種平滑而不動聲色就是家福的理想。美沙紀八歲時,父親離家出走,母親說因為美沙紀太醜,父親才會跑掉,如果她可愛又漂亮就不會了。母親酒後就反覆說好幾遍,不顧她聽得受傷。母親常酗酒鬧事,在美沙紀十七歲時酒駕撞樹死亡。家福聽了對她說,你並不醜。讀者赫然發現,她母親也算亂開車,在駕車上是酒駕、搶道,在母女關係上是扭曲事實推卸責任。
深沉的憤怒和悲傷,像核廢料封存在岩床地下隧道深處。封裝核廢料的鋼鐵容器,就是羞愧。因為母親指責全是美沙紀的錯。我們不幸福,是因為你太醜了。家福不敢問太太為何外遇,因為心裡有答案,怕太太說破:別逼我講出來,因為我不愛你,我會外遇,全是你的錯,因為你太醜了。家福愛演戲「變成別人」,是因為當自己太可恥了。他被剝奪自我認同,無法在太太、情夫面前承認受傷,相信對方只會在他傷口上灑鹽,就像母親對美沙紀做的那樣。家福核廢料通往地面的唯一通道,是美沙紀。無法向別人自剖秘密,只能告訴美沙紀。
美沙紀乾脆地說,母親撞死是自作自受,遲早的事而已。寫到這裡,美沙紀也沒流露困擾的感情。
《病從所願》的語氣像美沙紀。雖說人生痛苦,但她已想開了,與苦難保持客觀距離,不怨天尤人,流暢幽默彷彿災難已事過境遷,苦海中乘風破浪,接受禍福相倚、苦樂並存。公正超然的口氣就像在講別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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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於亂開車的人,是《病從所願》盛大的舞群。一群茹毛飲血的蠻族,橫掃文明世界,長驅直入燒殺劫掠,時時催起華麗的高潮:
■ 朋友們為隱匿罹癌找原因,胡亂栽贓她飲食作息不健康、不運動,不生小孩,反諷的是他們沒人生活習慣比她更自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甚至有人編派到「祖先造孽」、「寫太多小說」。看來這群人無法分辨「你的癌症不是我的癌症」,聽到別人罹癌,就恐慌得像是自己罹癌。想到自己愛吃炸雞,就深信在劫難逃,相信隱匿必然也愛吃炸雞而致癌。隱匿反駁說從不吃炸雞,他們不聽。
為何要出口傷人才安心?朋友無法分辨「你的癌症不是我的癌症」。怪她咎由自取,才可保證自己免於罹癌。如同美沙紀的母親把父親離家怪到美沙紀頭上,朋友也習慣投射責難,視自己的情緒為別人的責任。
■ 隱匿視婚姻為女人的枷鎖,揚言不生小孩。竟有朋友反駁「妳一定會不小心懷孕」。
朋友無法分辨「你的小孩不是我的小孩」。在朋友看來,可能不是隱匿不生小孩,而更像是隱匿決定朋友不生小孩,所以朋友恐慌。這不是事實,但朋友已陷溺其中,無法分辨。只能踩過隱匿的頭頂、一廂情願替她決定生小孩。
■ 隱匿開書店十一年,遇到許多奇怪的客人,把新書店硬說是二手書店、要求打折、硬說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硬說是買書送飲料、點寵物餐,要在招牌上裝跑馬燈。有人為玩貓而來,硬說有貓咪店長、違反禁令玩貓拍貓、驚擾睡貓、嚇跑傷病需隱匿餵藥的貓、在貓的水碗裡洗手。有人不告而來採訪,採訪不作功課,取書搔首弄姿拍照打卡。
隱匿說,因為客人沒就座點飲料,不消費就不是客人,所以隱匿不能轟他們走。
既然不消費就不是客人,當然可以趕走。隱匿卻相反,來客越霸道,她越無權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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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例子是,隱匿婚前明明經常搬家;但住進鬧鬼租屋,失眠、心悸、頭痛、胃痛、鬼壓床,期間遇到恐怖情人,機車鎖孔被點膠破壞、安全帽被偷,反而住了兩年,是她一處住最久的紀錄。
對惡人的忍耐、遷就,就像隱匿性情溫柔的表姊,遇到房東無理取鬧、女流氓編藉口勒索,她流淚道歉,掏錢消災。因腦癌而早逝。
另一個例子是隱匿的前任女同事兼好友,也罹癌。回顧好友罹癌的原因,她認為一半是工作壓力。好友比誰都努力、經常加班,上司不感激,反而對她很不客氣。她常為此哭泣,但或許因為福利好、地點佳,而忍耐到底。
看來上司欺善怕惡。而溫柔的隱匿、表姊、好友,有時會像青蛙被蛇盯上般,處於決策癱瘓,危邦不走,亂邦必留。此時她們是開車過於小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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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福透過扮演別人,掙脫痛苦的自我。隱匿也展現了同一才華:
醫院的麻醉檢驗師為測試隱匿的極限,偷偷用了最痛的打針法,評估說她非常能忍痛。
有些醫生認為C型人格容易罹癌:固執、壓抑、忍耐、暗自渴望求死,常為小事而萬念俱灰,對自己憤怒批判,壓力累積成癌。隱匿覺得神準,遇到客人無理要求,她只能責怪自己不敢抗議,或是責怪自己度量狹小、脾氣不好、修養不夠,業障太深才受此懲罰,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設法同理客人,想像客人是因為經歷悲慘遭遇才變成這樣。
客人抱怨入座限低消,暗示書店市儈,或是對貓指指點點,隱匿感覺被打擾,悲傷之餘還擊。事後失望厭惡自己,相信只要立場互換,自己也會跟客人一樣充滿侵略性。
看到菜單沒歸位、桌子沒放平而搖晃,隱匿也渾身不自在,忍到客人離開,才去整理。
開店第七年得知罹癌,隱匿毫不意外:這幾年太痛苦了,顧客糾紛,加上照顧街貓疲憊勞損、婚姻衝突,怎麼可能不生病呢?
證實了麻醉檢驗師的評估:隱匿非常能忍痛。如果忍痛是奧運項目,她是如何拿到參賽門票的?遇到客人無理要求,憤怒、悲傷在隱匿心中激起的是指責自己,厭惡自己,痛苦不向外表達,而換軌道向內攻擊自己,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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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醫院手術後,志工阿姨發現隱匿躺在病床上流淚,出言安慰,卻邊說邊憋笑,憋到全身發抖。讀者只覺畫面詭異恐怖,阿姨到底在笑什麼?隱匿沒有說,只說因為阿姨的笑,她才不再哭,而恢復麻木。讀者想到,或許就是這種麻木,打斷了憤怒、悲傷與表達之間的連結,換軌向內。那是美沙紀的面無表情,家福憧憬的「無意識地分開,一邊專心開車,一邊極其平常地閒聊」。
另一處談到,隱匿從幼稚園開始,就是別人眼中的天才兒童,功課、才藝得獎頻頻。小學中高年級第一次沒拿滿分,她彷彿世界末日般嚎啕痛哭了一場。幾位吊車尾的同學望著她,無言以對,還有藏不住的笑意。令她開始自暴自棄,放棄努力,走向虛無。
她又在醫院目睹年輕醫生手術後,毛巾捧著剛切下的一串內臟,興奮雀躍衝進家屬休息室解說。把老婦嚇得腿軟,靠家屬扶起。
這些奇異的畫面,都是一方遭遇慘事哭泣,一方卻為此樂開懷。都有原因,但在悲傷的人眼中,就是同理心的失落。
隱匿國中時,泡在浴缸裡讀《天地一沙鷗》,感動得痛哭流涕,讀了第二遍,凍得發抖,媽媽把她從浴缸拖出來打了一頓。姊妹打架掉進水溝,媽媽把隱匿抓來洗澡,也先打她一頓。讀者會想,凍得發抖,為什麼不遵循本能離開浴缸,讓自己更舒適再讀?原來媽媽為省麻煩,禁止兒女出去玩,弟弟放學出去玩,也是每天被打。導致隱匿至今都夢見遭到媽媽控制,不准她去同學家,她努力掙扎,終於破窗而出。雖然離家讀書威脅就解除了,但童年被控制、無法逃脫的拘束和恐懼感,成年後仍如影隨形。
那麼,泡在浴缸冷水裡挨凍,可能也只是在長期挨揍後,忍耐成了習慣。為什麼危邦不走,亂邦必留?對習於受控制的人,有時要反抗環境、積極照顧自己,反而是陌生、危險、僭越的。
一個中生泡在浴缸冷水裡已經凍得發抖,為什麼媽媽還想打她?
開書店遇到客人無理要求,隱匿不是生氣,是「悲傷」。也許是此時為貓憂急卻無人同理,而感失落。也許是因為感受從未獲得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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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只要她為客人冒犯而痛苦,就會自責「度量狹小、脾氣不好、修養不夠、業障太深」?
有一次,隱匿年輕時帶男友回家,母親告誡:「千萬別讓他發現你的缺點!」隱匿腦裡閃過無數答案:懶惰?孤僻?想太多?數學很差?不聰明?有氣無力?很窮?······母親說「你很固執」。像母親告訴美沙紀「都是因為你太醜」,固執是什麼?也許就是「不聽媽媽的話」。但隱匿相信了,認為自己固執。那無數個答案,負面、不實、痛苦的自我形象,或許也是媽媽經由同樣方式設定。
似乎我們沒被同理過,就無法學會同理自己。也許隱匿並非很能忍痛,而是未學會何謂痛。有種痛叫阿嬤覺得你痛,只有被疼惜過,才能學會自己的痛也是痛。
隱匿說離家到台北讀書後,母女關係就好轉。一次發燒半夢半醒,突然床頭出現了爸媽的臉,她以為高燒幻覺。原來是媽媽夢見她被神棍騙財騙色,嚇得一早搭火車來看她。看媽媽繪聲繪影、氣急敗壞,她笑昏了。
受困者與歡笑者角色互換了。媽媽仍然衝動,把虛幻的焦慮當成真實的危險。但不是暴打她一頓、要她負責,而和平表達情緒的來由時,關係平衡了。長大後隱匿和弟弟妹妹聯合逼問媽媽為何嚴厲,媽媽眼神閃爍,最後嚅囁:「唉,我們不會教小孩啦!」媽媽浪子回頭金不換,兒女掙得了轉型正義。如果母親告訴美沙紀「你並不醜,是我無法接受被男人拋棄」,也無法比這一刻更石破天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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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患乳癌,西西哀悼乳房,而隱匿視乳房為身外之物,擺脫就是解脫。她談到自己的超脫,不愛身體,不追求愛情,不生小孩,厭世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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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談了多次因禍得福的奇妙經驗:
■ 隱匿從小立志寫作,但她花光薪水看書、看電影、泡咖啡館、上課,就是無法坐下來寫。三十歲失戀痛苦,罹患精神官能症,過度換氣、打嗝、嘔吐、厭食、暴瘦。最後車禍被撞昏,幸好只有手腳擦傷。事後開竅脫胎換骨,突然定下心來開始寫作。
■ 因為失眠二十年導致體力衰弱,因畏於旅行失眠而不再旅行,因為人群恐懼症,每逢新書發表會就嚴重失眠,所以繭居家中陪貓,得到大把時間,寫了十本書,意外滿足了寫作的心願。
■ 得知罹癌,心思突然澄澈。既然知道來日無多,就不能違背自己意願地度過。
■ 原本失眠二十年,依賴安眠藥史蒂諾斯入睡。癌症手術後,開始和貓睡,斷藥也能好睡了。手術後,開始有食慾,吃得出菜餚是否用了地溝油。手術後,開始有勇氣請違規客人離場。
■ 因為癌症復發,才有理由收掉書店休息,離婚回台南照顧寡母,正所謂「病從所願」。
所以她相信,疾病災厄都是賜福。隱匿自述從小完美主義,自小學第一次沒考滿分暴哭開始,放棄努力,到上班態度都與成就保持疏離,她譴責這樣的自己「放任自己走向墮落虛無」。但讀者會發現這符合隱藏性憂鬱症的描述:壓力逼迫他們追求完美,努力到筋疲力竭仍受挫,絕望後自動斷電,意興闌珊沒有動力做事,覺得一切都缺乏意義。隱匿的失眠、厭食,說明生存安全感受威脅,而她既未知情,也就很難體諒自己,很難相信不必為此負責。
《當身體說不的時候:過度壓抑情緒、長期承受壓力,身體會代替你反抗》說,許多人不菸不酒、生活健康,卻罹患癌症,是壓力所致。意識無法對壓迫說不,只能靠身體說不。
原來「病從所願」不只罹癌、復發這兩次。她無法拒絕困境、甚至意識不到受困時,車禍、失眠,次次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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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匿手術後公婆探視都沒事,見到母親她才無預警哭出來。另一個眼淚決堤的破口,是貓。隱匿說,對人類的醫生說真心話是第一次;對動物醫生倒是向來誠實。另一次她說,在醫院只哭過兩、三次,且情緒還算平穩;在動物醫院為愛貓哭了太多次,哭到失控潰散。
美沙紀是家福秘密悲傷通往地面見光的隧道,貓是隱匿的隧道。救治百餘街貓,像撫育自己長大。面對客人騷擾貓,都是在童年衝突中試圖保護那無人保護的自己。而街貓的陪伴保障了安全感,使她不再失眠,有了食慾。有力氣轟客人走,允許自己離婚,一步又一步成為自己。說明先前不敢趕客人,不是她沒勇氣。討厭客人,不是她沒度量。只是因為,罹癌前失眠又厭食的她,沒有力氣好好活著。
在罹癌八年後,本書散文冷靜的分析、凝煉的哲思,是內在的嚴母在鞭策。附錄病中詩抄的怨怒動盪,是天真嬌癡的貓在悲鳴,像她說「我緊緊包覆的哭包忽然被衝破了,眼淚潰堤,泉湧而出」。嚴母充耳不聞,甚至對那悲鳴開始發笑,講些笑話想炒熱場面,於是貓也恢復緊緊包覆的麻木。
書封插畫星月輝映、人貓相依的甜美,緊緊包覆著手術傷疤。
在書中,厭世寂寥緊緊包覆著未明言的傷痛。
身體病痛一次次衝破意識包覆,意識又一次次重新包覆。我害怕世人遺忘傷痛又會重蹈覆轍,然而相信既已寫下的就不會忘。本書會一再提醒讀者,像隱匿面對客人、家福面對太太和情夫時,支撐其沉默隱忍的,對自己的猛烈指責,有多麼虛假、不公正、助紂為虐。這種自責是囚禁無數倖存者的監獄高牆,隱匿指認了它。將它拆毀扔進火堆,是轉型正義重建自我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