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朝凱（Charles Yu）以小說《內景唐人街》（Interior Chinatown）榮獲2020年美國國家書卷獎（National Book Awards）最佳小說

「沒有、沒有人這樣寫小說的啦！」

在看《內景唐人街》的時候，上述驚嘆號會不斷從腦中冒出。如果這是木棉花24小時直播的頻道，大概也可以看到讀者連刷一排震撼。

不過這畢竟不是影像作品，而是小說文字──雖說閱讀過程中會經常忘記這件事，理由是除了文字的影像感太過強烈之外，本書形式上的最大特色即是刻意仿擬劇本形式表現，讓角色丟直球對話，各章小標題更直接以「某處內景／外景」來作分場。再沒有想像力的人，也會在閱讀的過程自動生出好幾幕開麥拉的畫面。

表現形式特意，小說的流暢結構卻沒省力。全書分成七個章節，始於「平凡的亞裔男」，終於「外景唐人街」，主角「威利斯．吳」貫串全場（抱歉我又忘了，是全文），上起吳的父親如何與其母親平凡相遇、浪漫相戀；其後寫到吳的下一代登場。其族譜連結之深，連吳父在七歲目睹他的父親於二二八事件中喪命，均在故事中斑斑可考，此些臺灣史實如今被放在美國的舞台登場，準確得不像一段只為求攀親帶故的史料，而是讓吳更加有血肉的擺放在讀者面前。

問題在於，拖了好幾代的移民悲情經驗，到底會在哪一代終止呢？

你父母和祖父母和曾祖父母來到這裡，祖傳幾代還是一副新移民的模樣，也像根本沒飄洋過海。你們前進到機會遍野的新大陸，實際上卻卡在假想的祖國裡出不來。（71）

這句話宛如唐人街散房公寓「明天過後」，差別在於，他們的明天沒有冰霜風雪，也沒有日照雪融，只是一次次咬牙苦撐，撐一個出頭的可能，盼望讓自己從一個個沒有台詞沒有姓名的人，爬上功夫明星的位置。並且──最後才發現那個位置根本也是換名不換肉（的顏色）的處境，便乾脆把自己推進膚色的框架中，並將這份思想遺傳下去。

實在太慘。但為什麼讀者本書的時候我絲毫不覺得沉重，反而一路不停格格地笑著啊？

因為我是個身處台灣的台灣人嗎？因為我所在乎的問題只有統獨、藍綠的分野，或者捍衛南部北部粽嗎？不，我想我沒有將自己當成書中的旁觀者──甚至作者游朝凱似乎也不允許讀者這樣遠觀，他求你靠近，求你玩賞這份隱藏的期待以及更加隱晦的自卑感，因此指稱主角的人稱不使用「我」或者「他」，而是不斷以「你」來稱呼。單德興的導讀說得很是：「對姓氏與『你』（YOU）諧音的游朝凱而言，繼暗含自我查詰與調侃，也直接叩問讀者⋯⋯。」既然都被叩門要求更近一步來看了，其實難以置身事外。

因此，我到底笑什麼意思？

仔細想來，這種情感近似年幼時看周星馳的電影。例如《喜劇之王》、《唐伯虎點秋香》、《食神》、《九品芝麻官》⋯⋯等等，在這些過去電影台幾乎輪播不斷的經典之作，周星馳所飾演的角色無論是官、是藝術名家或者魯蛇，戲劇的大半篇章都是慘兮兮的模樣，怪的是明明在演他的慘呢，卻又慘出一種高度與品味，慘到人人願意模仿他的台詞、揣摩他的慘味。其中的理由，也許是因為在故事劇情中，那些慘況都帶著一種絕醜的意志在。周星馳不斷透過挖掘醜的極限，來尋找一種美的（或者應該說，比「美」更普及的）價值是否存在？且透過俗而不爛的玩笑與觀者站在同一陣線上。

在閱讀慘的時候倘若哭出來，那只是彰顯你的同情而已。所以，你的淚水只能是被逗樂的淚水，除此之外最好不要有錯誤的投入。

例如吳提到，父親如何努力成為博士學位的候選人，博士學位工讀到一半，母親生病，他不得不輟學賺錢，但是面試狀況通常慘烈。有次某個好心的主考官主動勸說：

「大家都不太想聘你。」他說：「問題出在你的口音。」

「我講英文沒有口音啊。」

「就是說嘛，好奇怪。」（164）

一個亞裔說英文怎麼可以沒有口音呢？這個問句也可以持續被代換如：一個黑人怎麼可以把閩南語說得這麼好呢？一個穿汗衫的勞工怎麼可以發出這麼字正腔圓的中文呢？這不可以啊，我們明明都準備好要憐憫要施予，要以深藏著的、土生土長的潛在驕傲，去做些什麼行動了，卻被橫掃一記回馬槍。如書中所言，光是那標標準準沒有口音的英文，就夠侮辱人了，但真要說侮辱了誰？大概就是在地人無法施捨的那份自尊心吧。

於是吳父懂了，後來那些在唐人街散房公寓的人也慢慢明白，要爭取到一個角色──無論是片中的台詞，或者是現實人生──就非得從沒有破綻的口音中學一點破綻。要那樣傻得可愛（這種感覺像是──沒有人想看周星馳演白馬王子，我們已經有劉德華了啊，星爺的臉一在螢幕前面現身，我們的笑肌就準備好要扯動了。），才夠「正確」。

讀到這裡，美國夢碎一地，平凡的亞裔男子女子是不是應該收拾一下自己的心，準備面對現實啦？

才這麼想哩，吳又成為通緝犯，罪名是他的亞裔自卑心理，一路被推上法庭，開展出究極後設的推理情節──法官、被告（吳）以及被告的律師，三者之間的交互詰問精彩到讓人腎上腺素激增，好像要屏著氣才能把一連串有罪以及無罪的推導，而隨著法庭內的旁聽者一同鼓掌尖叫。

正想作者為何如此全方位？一本八萬字的小說，愛情、親情、武打、警匪場面通通都不放過，不只移民歷史的情感寫得絲絲入扣，竟然連法庭戲都能寫得如此精彩且淺人易懂？到了導讀才發現，原來游朝凱不僅只是HBO影集《西方極樂園》的編劇，還是哥倫比亞大學法學博士──借用作者本人於書中的說法，這個背景應該也可以領銜演出《美國夢：移民成功紀實》了對吧？

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只盼望《內景唐人街》影視化及早拍板定案，我希望周星馳可以演吳的老爸。

在這天來到以前，我要把這本小說再讀一次。

【關於本書：內景唐人街（Interior Chinatown）】

▶ 獲獎紀錄

★2020年美國國家書卷獎（National Book Awards）【最佳小說】

★國家書卷獎評語：「歡鬧卻又令人心碎，《內景唐人街》是一部明亮、大膽、直截了當的作品。」

★《時代》、《華盛頓郵報》、《柯克斯評論》、《紐約公共圖書館》2020年度選書

★入圍：2021年卡內基小說優秀獎（Andrew Carnegie Medals）、2020年美第契文學獎（Prix Médicis）

▶ 作者：游朝凱（Charles Yu）

榮獲美國國家書卷獎之前發表過三本書《三流超級英雄》（Third Class Superhero）、《時光機器與消失的父親》（How to Live Safely in a Science Fictional Universe）和《請，謝謝，對不起》（Sorry Please Thank You），也曾以HBO影集《西方極樂園》（Westworld）兩度獲得美國編劇工會獎（Writers Guild of America Awards）提名，FX和AMC頻道也推出過他撰寫劇本的影集。游朝凱的小說和散文散見於《紐約客》、《紐約時報》、《大西洋月刊》、《華爾街日報》、《Wired》等刊物。

▶ 譯者：宋瑛堂（Eddie Song）

台大外文系畢業，台大新聞碩士，曾獲加拿大班夫國際文學翻譯中心駐村研究獎﹐曾任China Post記者、副採訪主任、Student Post主編等職，文學譯作包括《分手去旅行》、《霧中的男孩》、《往事不曾離去》、《修正》、《在世界的盡頭找到我》、《迷蹤》、《緘默的女孩》、《該隱與亞伯》、《霧中的曼哈頓灘》、《世仇的女兒》、《苦甜曼哈頓》、《絕處逢山》、《消失的費茲傑羅》、《永遠的園丁》、《斷背山》等。非小說譯作包括《鼠族》、《被消除的男孩》、《黑暗中的希望》、《走音天后》、《在世界與我之間》、《間諜橋上的陌生人》、《永遠的麥田捕手》、《怒海劫》、《賴瑞金傳奇》、《搜尋引擎沒告訴你的事》、《蘭花賊》、《宙斯的女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