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的反影,暴力的可視:讀《你不能再死一次》

2022-06-15  林妏霜  會員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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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雪總以全心比例對待自己的小說技藝,從不否認在書寫與演練的過程,長期經受的內在孤獨與挫折。以《摩天大樓》(2015)為起點,到與鏡文學展開合作的《無父之城》(2019)、《親愛的共犯》(2021),最新作品《你不能再死一次》(2022),若能一路閱讀或觀察過來,便可從中得知:做為職業作家的她是如何明白,儘管保有過去創作所積累的意象與母題的儲藏,但對於想要嘗試轉變的新方向,整體的設計與組織,必須透過不同的語言晶體呈現的景象,枝微末節的更動與折射方式的調整,已有別於文學生涯曾處理並熟捻的技術與策略。

當這些文字自寫作經驗裡一顆顆被撬出,同時變化了屬性與效果,她就必須再一次掌握好更新過的視域,思考其本質如何?方法如何?又該怎麼突圍?看出端倪後繼續寫下去。多維而非「降維」的再現,這是另一種形式的絞盡腦汁,「想在荒野中走出一條路」(皆陳雪語),準備跨越這些差異,一步一步何等艱難。

由於此類型文學隨著創作者、閱讀者在時空的變化裡,不斷地浸潤、彼此對話、互相補充之間,從而有了某種已經附著的默契與約定。這些敘事的運行邏輯與特性,及其與閱讀者之間所結下的意義,凝結出來的審美觀念與詮釋角度(當然還包括創作者的自我意識);整套系統中的種種功能與要素,及其構成的關聯與聚合出的文學意識,不僅具有歷史特定性,自然也有了許多模型、範本、格式,抑或說:結構、尺度、視線,無論稱為什麼,大抵就是在某個文類範圍內,賦予其既與的條框與錨固的標準──倘若需要更基準或精準設定其文學位置。也就是說,即使是那些已成珠玉的作品,其文字的活動也都處在一種價值範疇的網絡之中。

沿此發展下來,陳雪的新作《你不能再死一次》也相屬於這條類型文學的軸線,連結了大眾文學的紐帶。然而,無論這些小說作品被理解為「懸疑」「推理」「犯罪」或「社會寫實」風格,皆非僅作簡易的詞彙使用,若要援引,其辭源與概念的複雜性,背後已有一整套思想資源與認知圖式,有待對此專精擅場的評論者加以補述或梳理派別。

這部小說新作同樣源於某種敘事常規,意即:透過事後且延遲的目擊,讓死亡悲劇在人生事件簿上畫下一筆,無論是文字描述或影像傳遞,涉入的當事者,抑或周圍的旁觀者,只要記得此樁死亡事件的某種樣貌,便會一併在某個層面上被拉引向下,毀棄終指向所有人。混融了陳雪小說曾處理的芯蕊之一:權力與宰制的影響,及其與父權體制結構之等價鏈;創傷的自傷與傷人,又是如何使人陷在一個泥濘的平面動彈不得,並將關於親與愛的衍生,非常緊密地扣連至父母身上。

小說角色所收受的父母之惜愛,似乎皆十分冷淡稀薄。所有的源頭都沉溺在愛的匱缺與遺棄,即使在其後試著回應創傷,自決命運,但親情依然被放得好大。某些執念轉成瘋魔,以愛為名的錯覺,導致種種負面的邏輯運作,遂產生了種種情結,甚至成為各式暴力與罪行的肇因。

而文字的組構、對白的遮蔽,以在真實與虛假之間張弛有度,既鋪設可信的基底,也在掩人耳目,同是推理出或刻意延遲可能答案之程式與樂趣。對情節如同馬賽克般的打碼,小心隱藏或釋放的線索,不僅為著解謎歧徑的指引,或架設迷障,實則也呼應了《你不能再死一次》試圖以「攝影與影像」為交錯肌理,承載重要命題,同時作為串接小說意識的關鍵字詞──機體鏡頭與眼睛目光對某一刻生命的凝視;那些受難場景、身∕遺體畫面的擺拍與布置,如何展演一個人「精心選取出的真實」與停格控制。

與攝影有關的技術手法,如正片負片的顯現形式,光影的對照,曝亮、模糊的地方,皆是小說家藉以強調那些作為他人影子、幻影,如同影武者、替身般活著的人,心底深處似若贗品仿品的悲哀。讓人淹沒在自己的陰影世界,透過意識上升轉化為惡意,亦多有之;而那些玩偶、擺飾、剪影或被抹消的存在,不僅以為象徵:生命竟不是「等活」的。那些物與物質,同樣製造了人物情感的邊界,強化了情感的極限,而種種詮釋物,也同時作為敘事結構裡無法忽視的反影與倒影,及其對鏡:(被)對待與(被)看待的關係。

在小說中,情緒、詞彙與回應皆十分直述與直覺,無論捕捉印象、外觀、形貌,抑或零碎對話、私己獨白或重新闡述,構成易判的文句,不多做文章,傾向質樸流暢,沒有刻意纏繞,在其中多抝扭一下的彎折。或許因為如此,陳雪在每一幀影像畫面裡,補足了戲劇性的氣氛,鏡頭內與外冷靜的對峙與殺戮,宛如黑暗中被放大的感官經驗,聽覺、視覺與感覺,都敏銳地誇張、濃稠、飽脹。小說角色以獵人與獵物譬喻加害與被害者,這些內在波動所帶來的窒息緊張與壓迫感,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空間得以舒緩。

這裡的「空間」,一方面意味著過去陳雪的小說,時常為受苦的角色保有一個實踐幻想或避難救命的空間,雖也會壞損,亦有部分的情感支撐。但在《你不能再死一次》裡,桃花源轉瞬成了失樂園,一個可以安心的空間在一夕夜就變成醜陋人性的展演之地。另一方面,也意指一個敘事與虛構的空間,其尚可留白之處,被情緒的生發與表述填實或封印。在多種層面上,其實反過來映照了陳雪是如何藉由「情感」,擴闊其小說意識與想像通道,是小說家「用情」以重建現實的方式。(最後的最後,依然給予了共苦的愛,得以放下執念,憐惜自己,彼此寬慰與哀悼)。

陳雪擅於為那些失去聲語的角色重開一份檔案、另一個視窗。在一個變形與中斷的未來之前,讓他們得以用跑馬燈般的短瞬片段,重述如何與他者遭逢,如何心懷悔恨或恐懼,以告白與告解浮出人物的自我造像、一份輪廓的顯影;也在他們後來被認定為替罪者、犧牲者、受害者,甚至兇手之前。亦如小說追問:如何靠近罪行?

因非理迷執與妄識而生分別心,小說有「醜陋」與美麗皮相為對比,最後強烈映照的,卻同是他人語言之俘虜,目光之俘虜:人變成被觀看、被控制之物;是生前死後難以逃脫父權結構的弱勢者。在這樣的父權迴圈下,少女之死被理解為某種「殉美」的人祭儀式(即使是被害者,也被加害者如此詮釋並鄙視)。但最令我感到心驚的卻是,眾人脫口而出的日常言說:那些道德守則、正常倫理;宣陳青春美麗帶來的災禍與形容,紅顏如何成禍水;只是遵從自己的決定或需求,卻被殘忍殺害的理由。遭逢諸多觀點,以言語施暴,甚至使人「再死一次」,遂顯現了暴力的可視。

所以,明知故事座標發生在所謂的「現代」,那些言說所展演的性別秩序與認知結構:僵化而刻板的教條,或許依然在某處發生,時刻發生。這讓我重新思索:該如何指認出庇護或約束,如何釐清、劃下界線、補足視角?而究竟是我們對世界的前進或後退理解有限,還是世界的樂觀從來極其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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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雪《你不能再死一次》(圖片:鏡文學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