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說書總是精彩,從歷史到小說、音樂,從日本文學到歐美、台灣,總有他自己的切入點,那種精彩,與其說是談他人書,不如說是譯自己之眼。「日本文學名家十講」系列是一個跨年度的出版計畫,不只是長達一年的出版期,更從明治時代一路談到平成、令和,是一條從夏目漱石談到村上春樹的日本文學史道路。作為系列的首發,楊照選擇了夏目漱石,那個曾經是日本貨幣一千円上的代表人物(自1984至2004發行),也是第一位足以被稱為「國民作家」的日本文豪。
夏目漱石出生於1867年,明治維新前一年,關於他被送養及作為早期留學生、以及晚熟的創作生涯(三十八歲才出版第一本著作《我是貓》)種種事蹟,並不難在其他論述他的書中看到。而楊照談夏目漱石,則是一種礦石切片般的開鑿角度,以書名《理想的藝術家生活》揭開的不只是生活,而是更深地叩問「藝術是什麼」、「理想的藝術」又是什麼?那不是悠閒自適的創作日常,落實在夏目漱石這般的創作者身上,更像是與整個時代的流行、惘惘然的威脅互抗。夏目漱石一生創作了十四部中長篇小說(包含最後一部未完結的《明暗》),幾乎每一部小說都有著不同風格,這在各時各地的寫作者中,都屬難得,楊照認為重要的關鍵在於:「(夏目漱石)要對抗那個時代排山倒海而來、新捲起的小說潮流。經過了一百年之後,當你去接觸夏目漱石的作品,不得不從文學與藝術的角度去肯定他的小說成就──不隨波逐流、不追隨潮流起舞的精神。」一切只因為,「他不認同當時主流的自然主義小說」。
回溯日本文壇的那個當下,「自然主義」小說風行,不寫這類小說者,也如同楊照在書中的觀察,多半走向另一條路,選擇「撿拾自己生活中帶有高度私密性,最好還有一點敗德懺悔意味的部分構成的『私小說』」。這得和楊照在書中前段給予夏目漱石作品的另一個讚嘆,對應來看:「一位作家和他自己的作品之間不見得有必然、固定的關聯,但是首先,從自我生命經驗來思考,你很難想像小說家在寫作時,他的幾部作品之間是毫無關係的。」既不是自然主義小說、也非浪漫主義,卻也不是「私小說」,那麼夏目漱石的作品究竟是什麼呢?或者,其最可貴之處正是它不想「只是」什麼。如楊照所寫,他要自己重新探測文學、小說的意義,也要離開已經形成的慣例去開拓文學、小說的可能性,這是夏目漱石最了不起之處,也是最大成就所在。
落實在夏目漱石的自觀裡,他在自己三十八歲時推出的另一本《文學論》中,是這樣寫的:「我決心要認真解釋『什麼是文學?』,而且有了不惜花一年多時間投入這個問題的第一階段研究的想法。我住在租來的地方,閉門不出,將手上擁有的所有文學書籍全部收藏起來。我相信藉由閱讀文學書籍來理解文學,就好像以血洗血一樣(絕對無法達成目的)。」夏目漱石並非是橫空出世的文學超新星,從漢學到徘句、從日本到英國,他早在發動自己的創作前,就已關注著薛西佛斯的巨石,比起其他人由轉動它開始,他如同側寫般的研究它、理解它,才終於伸出自己的手、握筆書寫。只因他明白「以血洗血」是無用的,由此更能理解他每一部作品裡的風格、寫法為何不同。
楊照捨棄了廣袤的兼談夏目漱石所有著作與人生,而是細緻地分析《草枕》與《虞美人草》,兩部並非最暢銷的作品來進入作家的心,這或許也是一種「理想的選擇」。若要為這本書找到一音定鎚的聲音,書封上那句「人情世故,是藝術家最大的敵人」,像從明治時代的日本穿越到如今台灣,兩面迴聲。楊照藉《草枕》提出的關鍵字,貫穿了全書以及作家的理想,即是「非人情」:「夏目漱石所有的實驗小說中,他們之間的共同點是都貫徹了一個主題──那是由小說《草枕》所點破的人情與非人情之間的糾葛。我們可以從中體會到他理想中極簡單又最純粹的非人情天地。」
楊照從《草枕》主角的旅程開始談起,這段旅程的軸心,不在來處與去處,只不過是為了:「尋求一種非人情的生活,重點在於離開,要離開一般、日常、固定的人情生活,而不在於去到哪裡的那一個目的地。」人可以選擇依照人情來生活,或是尋找用「非人情」的方式來安生,寫作小說也是如此,這或許才是真正理想的藝術家生活。或許,理想並不是快適生活,這裡說的「理想」更接近某種未竟的野心、待完成的藍圖。對於「小說」、對於「文學」,夏目漱石的理想,也可能是楊照的理想,這本書中許多出彩的段落,都是一種轉譯,作者兩兩皆在(當一個作者談起另一個作者與作品,即誕生了新的創作)。因此楊照想說的是:「夏目漱石早就沒有要用小說講故事。⋯⋯有時候很感慨、也很難想像,這麼多年之後,在台灣還有那麼普遍似是而非的呼聲,說小說要有好的故事,批判當代小說中缺乏好故事。」
我很喜歡一段書中提到觀光旅行的兩階段經驗,簡單來說是從客觀到主觀,但往往一般人容易缺少了第二階段,也就是「詩」的、藝術的階段。進入第二階段後,以巴黎的艾菲爾鐵塔為例,楊照如此形容:「重點不在於你看到了、拍到了艾菲爾鐵塔,而在你如何對自己、對別人訴說艾菲爾鐵塔,能夠形成有意義的訴說嗎?」這種進程、轉化,而後訴說,不正如同讀書與說書、再到創作,一樣的經驗。
因此楊照談的夏目漱石、關注的日本文學,以及曾經與將要論述的文學作品與人,除了是屬於那些人事的,更是他自己的文學革命。楊照也借著老友唐諾曾坦承遲遲寫不出那本「小說的故事」,是因為小說這件事總是有例外。例外很美,「非人情」也好、夏目漱石的小說也好,也都是一種例外;重點不只在於你看到了、讀懂了夏目漱石,而在你如何對自己、對別人訴說「它」?
楊照從夏目漱石出發,像是為他所見的文學風景畫下第一筆,名為「理想」;同時,也不難從這本書中發現他所感受、或者感慨到的「文學與社會」的關係:「(日本近代文學中)文學不再是消遣,不再是文人的休閒娛樂,而是一件既關乎個人存在,也關乎社會集體運作的重要大事。因為文學如此重要,所以也就必須相應地以最嚴肅、最認真的態度來看待文學,從事一切與文學有關的活動。」夏目漱石不只是日本紙幣上,代表一千円的作家,即使被換下了,整個日本依然能認真嚴肅的看待他(以及他之後的大作家們)。然而,我們所在的台灣呢?一千元、或者一百元的新台幣上,有沒有可能出現藝術家的面孔?楊照像是將目光穿越了夏目漱石、穿越了如同他在〈總序〉裡提到十五歲讀到《山之音》的自己、哈佛課堂裡岩崎老師對他解讀日本文學時不信任的眼神⋯⋯
楊照從過往三、四十年的文學中淬發思考,如果小說總藏有一處是情節與故事抵達不了的地方,那麼閱讀也是。楊照只將目光投向此處,將人名指作路引,淒美地的模樣,總得由我們自己讀過、自己作答。
【關於「日本文學名家十講」】
▍日本文學名家十講──用文學探究「日本是什麼」
▍楊照帶你從10位經典作家通讀日本文學史、思想史
▍日本文學名家十講──經典十人書單(已出版書籍如下):
01 理想的藝術家生活:楊照談夏目漱石
02 陰翳的日本美:楊照談谷崎潤一郎
03 小說裡的人性羅生門:楊照談芥川龍之介
04 壯美的餘生:楊照談川端康成
05 走在人生的懸崖邊上:楊照談太宰治
06 追求終極青春:楊照談三島由紀夫
即將出版──[2022-2023]
遠藤周作
大江健三郎
宮本輝
村上春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