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機密/ 清水玲子／白泉社（中文版由東立出版社有限公司發行）

清水玲子以讀取腦中影像的科技，顯現了犯罪者不堪的一面，但同時留下一朵玫瑰般的線索來致敬生命。《最高機密》中各種佈局精密的驚悚奇案與它BL暗示，的確有它的市場性，但讓人不惜追它20年的原因是清水玲子在每一個案子裡，都以一平凡人的純粹，告訴你「天堂」不遠，它其實存在在「地獄」裡。

日本漫畫歷久彌新的原因是它從不怕黑暗題材，無論從哪一個切面講故事，都會有經典作品持之以恆地挖到礦石，如同穿越死蔭的幽谷，仍發現那片死寂之地，有著豐富多面的人性。

如果說故事一種從繁茂的森林組曲中，細聽出一棵樹的努力和鳴，那麼清水玲子所持續創作連載的漫畫《最高機密》，就是見樹也見林的傑出之作。

即便「清水玲子」這曾轟動市場的名字逐漸被遺忘，但她的《最高機密》至今仍在連載中。這本在2001年出現時，雖不及當年《輝夜姬》那時撲天蓋地的聲勢，但同樣以科幻為包裝，《最高機密》骨子裡長出的奇花異果，如同奪目的「惡之華」，在表面貼上惡行的標籤下，我們竟看到了更多屬於人類的頑痴與抒情。

如果一般科技探案加上犯罪心理側寫題材是打開「潘朵拉的盒子」，讓人體會探案的樂趣，甚至滿足獵奇的癮，而《最高機密》超越一般商業漫畫的原因是它既有著古典偵探如作家錢德勒筆下馬羅探長的情懷，同時在科技更證明徒勞的2060年，可以合法讀取「死者腦中記憶影像」的法醫第九研究室，持續著「薛西佛斯」證明善的枉然，同時在這過程裡發現了人類這物種不知其渺小，也不知冬日將來的夏蟬一般，光是如此執著地存在，就實現了一首詩意美學。

《最高機密》對判案線索從不馬虎，它沒有失掉本格派推理的堅持，但神奇的是即便是再恐怖的連續殺人刑案，能夠在「第九小組」長期讀取人腦秘密而能堅持的探員，幾乎都經歷了對人性失望，甚至有直視深淵的職業災害，但他們從腦中讀到的某些深藏美好本質，總能把人喚醒。讓讀者同步體會身在溝渠，心向明月的感動。這是其全然不同其他探案作品的原因，它對人性有碎鑽的堅持令人驚訝。

如果是探案迷（我骨子裡也是），對於《最高機密》的案例不會失望，從2002年登場的第一集「總統遇刺案」，你就可以看到清水玲子聲東擊西，以及布局的縝密。死去總統的腦中「秘密」，他所心念執著的最後景象，並非是殺死的刺客，而是他想保守的「秘密」，他死前仍不忘撕毀的照片是什麼。最後在他不斷閃回，甚至因為某人的出現，世界都因此點亮了的回憶，他如此想記得那個令他心動的人，讓他的視線只為那人的「不朽」而存在。

結果調查員看到的是一個總統遲來的心動，類似「初戀」的美好，如同托馬斯曼所寫的《威尼斯之死》一樣，一個備受愛戴的總統，臨死前閃回不是豐功偉業，而是那低到塵埃裡卻脹滿心喜。那次的記憶讀取等於為總統出了櫃，寧死也要保護他所愛戀的，如同托馬斯曼筆下的主角寧願隨一疫情之城崩塌墜落。你沒想到在你眼前翻開的是一個初老之人的心中蝴蝶。

你由此知道清水玲子在畫著「科技」永生的腐朽，也在看著人性在各種敗壞中的「一瞬之光」。雖然這開篇第一章就讓人省思探案的真相，與人的隱私孰輕孰重，但身為讀者的你仍然心折人最卑微與最偉大的同時盛開。

這長達20年的連載故事，已經到了探案員薪剛本身前傳的「season 0」新的二部連載。隨著以MRI技術重現人腦景象的科技益發先進，觸及的人性也益發豐富飽滿，更有趣的是因為長期讀取人腦，也連動到「第九」單位探員的人生。

身為「第九」室長的薪剛是一個高智商探員。有著冷靜與熱情的兩極魅力，但因「第九」創始組員曾因觀看連續殺人魔「貝沼」的腦袋，而出現心智扭曲、自殺等創傷症候群，只有薪剛帶著陰影倖存。而薪剛這人的特質（除了擁有清水玲子筆下都有的絕美外表），他看似悲觀暗黑的內在，有著極大的包容與純良。

很久沒有看到這樣知世故而不世故的主角，一經過地獄的人，為你訴說這世界其實有玫瑰的故事。薪剛某一部分仍存留著名著人物「小王子」的特質，看盡人間一切乖謬，但守護著心頭的那朵玫瑰。在這樣的人帶領下，後來的第九小組成員都不致因直視深淵而墜落。

這部漫畫的各式奇案與屍體美學中，動機與收線完整，反轉的部分更令人驚喜。但延續這著作的主軸仍是每個人心中的「綠洲」。因為記憶的不可靠，反而更能顯出人對照這世界海市蜃樓的「綠洲」，無論是否被記憶所竄改，它都是支撐人存在的「真實綠洲」。

如被綁架兒童案，孩童在被撕票前，腦海殘留除了兇手的臉，更浮現的是他母親的笑臉，在他的最後一刻，母親的「地心引力」，仍接住了他。另一關於蘇聯當年統治哈薩克時曾在當地進行了上百次的核彈實驗，導致畸形與癌症叢生，哈薩克的倖存者企圖刺殺官員，從那些被犧牲掉的哈薩克生命中，甚至長期被大國宰制的維吾爾族，在他們腦中想守護的，或讓他們仍能堅持的，竟是最純淨的土地回憶。

小國的邊緣化、邪教的世代洗腦，部分案件深刻如小說《惡童日記》，善惡即便在孩童身上也是如此原始而模糊，而他們模仿大人的能力卻如此超前，在小孩身上現形的大人專制與愚昧的感染力，更是歷史的幽靈回歸。人類從來無法從過去除魅，孩子的惡凸顯大人更執著的灰色地帶，故事驚悚但相當寫實。

包括邪教的細節運作，清水玲子都讓你如同親臨，她並非將其簡化，而是細緻的讓你感受到邪教體制與階級的暴力，縮影了社會遊戲的粗暴原始，清水對於揭開人類文明禮教面紗，攤開華麗袍子下的蚤子總樂此不疲。

但她絕對是一個悲觀的樂觀者，同步讓你看到世上有超越善惡，對心頭玫瑰（信念）的堅持。其中有一案是美少女對性侵她父親的復仇，從此扭曲的她促成了各種案件的發生，但其中有一男童在她一時惡意下被殺死，從男童與男童的導盲犬腦中，尤其是狗的回憶中，人類根本性地得到救贖。因為那隻導盲犬滿心滿腦都是牠的主人，這世上沒有一台照相機或畫筆比這隻狗腦中的影像還美，在牠有限的人生裡記得的是愛，而在「愛」中看到的主人，是如此被珍視著！

跨越了物種，我們在一個沒有雜念的腦海中，重溫了所謂「愛」的回歸。這本書讓你看到連續殺人犯、邪教教主最極端與自卑的種子，不惜以某種毀滅慾望炸出社會黑洞的扭曲，但它又讓你看到調查員薪剛因讀取了國際機密的腦袋，他所效忠的政府體制不惜「銷毀」他的內幕。這故事的森然，深度不亞於芥川龍之介的「地獄圖」與「羅生門」。

清水玲子以被視為大眾消遣的漫畫（當然漫畫長期被低估），完成了這樣文學的高度。但這故事最令無法自拔的不是它的BL情感（好！我承認我有啦！）而是讓人追它20年的原因在，清水玲子在每一個案子裡，都以一個Nobody的人性純粹面，告訴你「天堂」其實存在在「地獄」裡。

諷刺的是，唯有被視為自私的人類，才有能力告訴你「人」何以為人，是他們其中有少數人以短暫人生為你活出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