鑿壁借微光──讀《陰翳的日本美:楊照談谷崎潤一郎》

2022-07-27  蔣亞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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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崎潤一郎一直是我所偏愛的日本作家。橫跨三代日本(明治、大正、昭和),身攬無數形容詞,「瘋癲」、「情色」⋯⋯一路到楊照在這本書裡為他揀選出的「奇情」與「陰翳」,無數美好與衰敗,皆在他的作品中長成與相依。然而,他最引我心折的並不是民族文豪一類的世界觀與關懷,而是從一個女性讀者的觀看體驗,谷崎潤一郎筆下的女性並不令人反感;大多數男性書寫者所描繪出的女性類型,不論是夢中幻影或惡女,多半難逃被觀看的視角,女性化作展演、模特或寫真,在溢美與溢惡間款擺,卻不是真實的人。谷崎潤一郎的本事,就在他描寫女性時的近真,真實往往不帶濾鏡之美、不似古典之雅,或是扁平的惡,而是如同他在長達五十年的創作歲月裡,創作出的不同女性,一如楊照觀察到的:「(谷崎潤一郎)也寫具備特殊獸性,有突破傳統能量的女人。」

經過二十年的創作與人生歷練,谷崎在六十二歲時完成了《細雪》(1948),將女性的善、惡、美都推向了更深處,在《陰翳的日本美:楊照談谷崎潤一郎》裡,楊照便以《細雪》作為主要分析文本。不只是因為它經典,更因為它深刻同時能以幽微反射的方式映照時代、顯現一個民族的特色。與其說,谷崎潤一郎把「女性」視為日本,不如說日本是「陰性」的,位在兩性、兩極中的一種「曖昧」。谷崎本人並未明答的一道問題:「日本人是什麼?」楊照藉此作答了:「只要用直接明白的方式表現出來的答案,就不會是真切的,曖昧難明的才是日本」。因此,在圍繞著女性,全無男性視角的《細雪》中,最重要卻不曾在小說中展露心聲──沉默難解的「雪子」,正代表著一種曖昧美感的極致:「生命中最重要的,越是重要的就越是不能說出來,保留在曖昧中。」

楊照認為《細雪》的價值,不只在女性美,更在它「震耳欲聾的沉默」。在適逢日本淪戰的時代裡寫作,戰爭之聲卻不曾傳入谷崎的小說之中,隔江猶唱卻不是沒有遺恨,最精彩處,是楊照對《細雪》的私解讀:「真正的日本、日本最美好的一面,不在太陽旗崇拜的亮麗陽光照耀下,不在陽剛勇武的男性炫耀表現上,而在房屋內部,那些陽光永遠照不到的陰翳角落,那些女性陰柔得以主宰籠罩之處。」從《理想的藝術家生活:楊照談夏目漱石》到谷崎潤一郎,楊照投注在這一系列日本文學名家十講的意念,開始清晰,它不只是名家史與小說事,更是楊照本人對十位作家、甚至對日本文學的新解與破譯;與其說是作家的評傳,其實是楊照眼中的日本文學與日本模樣。

谷崎潤一郎的好,在你不論從哪個時期認識他,從《癡人之愛》、《春琴抄》到晚期的《細雪》、《少將滋干之母》與更後期的《瘋癲老人日記》,都能感到驚才絕豔,為他的「奇情」震撼。與夏目漱石不同,谷崎是小說惡魔,視「私小說」為家常的小說家,作家本人的故事往往成為他筆下角色們的靈魂。《細雪》的原型,當然也有所本,正是谷崎的第三任妻子,出身大阪世家的森田松子與其姊妹「重子」(儼然「雪子」的本體)。若是對這一段故事有興趣,桐野夏生的小說《危險》(2020),便是以谷崎身邊女性作為田野的小說創作;以此反身觀看谷崎潤一郎的創作,也能更加理解楊照對他的定義,一如他說到《細雪》時期的谷崎:「這時候他認為自己更能熟練運用的反而是女性的聲音。」

  

谷崎潤一郎曾經在三次翻譯《源氏物語》的過程中,區分出「和文體」和「漢文體」的差異。──《陰翳的日本美:楊照談谷崎潤一郎》(圖為昭和54年出版的谷崎潤一郎譯《源氏物語》)

  

這是一條從「女性經驗、男性觀點」,跨到「用女人的聲音好好地講述女人的經驗與情感」的書寫路線,谷崎漸老,然而也總得到一個作家的晚期,才更顯現出影響他最深的事物與情感,谷崎潤一郎的關鍵字,便是《源氏物語》。一生中,三度為其作譯,《細雪》更深受它使用的「和文體」影響,而非後來大多作家使用的「漢文體」。在面對和文體與漢文體的解讀上,楊照使用了他最擅長的對照,不只以文學論文學,上自音樂與歷史、下至旅行飲食,都成為楊照筆下的喻依。這回,楊照以西洋音樂裡,貝多芬與舒伯特各自代表的「敘事性」(discursive)、「感受性」(emotional)創作語法,作為第一組對照;接著跳接回台灣文學,他以陳映真創作中的特殊語感,「精心設計的這樣一種介於中文與日文之間的語言,每一個字都是中文,但其節奏與部分字詞的連接方式卻是日文式的」,作為對應、更作為一個中文讀者如何理解「和文體」的心靈鍛造。

從奇情穿越到陰翳之處,楊照讀見的谷崎潤一郎,其實是他心中的日本風情。讓我們將他描寫谷崎作品「奇情」的段落,挑出來讀:「不被允許,並不等同於不存在,不被允許帶著一份自欺,要求人將眼光移開,不要去看,相信那樣看不到的慾望就等於不存在,就會消失。」日本文化的美,也與此相似。在障子與障子間藏著的美人、分隔的廳室與造景,藉由谷崎潤一郎的小說,都被完整收納展示。

《陰翳的日本美》一書,最後一章〈獨一無二的京都精神〉,有趣的收進了楊照多年屢臨京都的心情,古剎寺廟迎來無數觀光客,原先的細緻造景搭上了防止踩踏的水泥與木板;拒絕米其林的老店料亭,裡頭的女主人與女服務生,面對摘星的觀光大軍,仍堅持為老客人們保留應節風景的包廂。楊照在此處,重提《細雪》的陰性之美,強調谷崎潤一郎的小說美感,正與此情相應:「如此對於美感的細膩追求與保存,只能以女性為中心。女性才是這種貴族文化能夠傳留下來的主要因素⋯⋯像一直到現在我會在京都遇到的餐廳、旅館女主人、女服務生,她們那種態度背後有著傳統文化美學的支撐,才能顯現得如此優雅卻又堅定。」

從看不清的暗處,聽不清的陰性聲調裡,長出歷史、發出聲音,谷崎潤一郎的小說,不一定是每個人心中的「日本」,卻不得不承認有著如楊照所見的「陰翳」微光。谷崎潤一郎在《陰翳禮讚》中,定義了美並不存在於物體之中,而存在於物與物產生的陰翳的波紋和明暗之中,藉由理解這種獨特的日式美,谷崎更表示:「在文學的領域,我想喚回我們早已失去的陰翳世界。將文學這個殿堂的屋簷加長,牆壁塗暗,太亮眼的東西塞回黑暗中,拆除無用的室內裝飾。」

楊照鑿彼方的陰翳微光,試圖照亮他的所在,也就是──此時此地的文學與文化。當傳統美感被延續,或許有一天,就能從古老變作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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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學名家十講02:《陰翳的日本美》(楊照著,麥田出版,20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