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楊富閔與原聲國際學院同學共讀分享《花甲男孩》。(圖片提供:原聲國際學院)
《花甲男孩轉大人》電視劇集在2017年受到許多關注,無論是收視熱潮、網路話題與金鐘、金曲獎上的榮耀,都是注目焦點。原聲國際學院學務處蔡迪清主任特別注意到編劇之一的楊富閔,是林榮三文學獎小說首獎得主,細讀過他的作品之後,覺得「他的文章像是一個載體,詼諧地再現生活點滴」,不但很符合原聲國際學院「嘸讀有偶」閱讀計畫兼具趣味性與文學性的選書原則,也適合高中學生閱讀,在與楊富閔先生討論過後,決定將《花甲男孩》列為閱讀計畫的第二本選書,也商定在7月6日親自到學校與學生們「共讀」這本書。
國文科教師周玉笙在帶領同學共讀過程中,將朗讀的形式做了些變化,先請學生組成3人小組,選定朗讀篇章之後,再分配角色,讀出故事內容,引導學生感受作者生動的文筆與角色的鮮活。對這群原民學生來說,唸到文章中的台語時都感覺新鮮有趣,也對小說中展現的閩南家庭生活狀況、人際互動,非常驚訝。周老師說:「同學們在國中時期可能會有閩南同學,但因為語言文化的不同,難免會有距離感,對同學的認識一半是靠腦補。現在,透過《花甲男孩》裡描述的生活情境,他們知道了閩南家庭的實況,這是很棒的文化交流!」
在見到《花甲男孩》作者楊富閔之前,學生們對作者筆下那些超過他們生命經驗甚多的故事與人物,充滿想要有更多了解的好奇。演講當天下午,隨著同學們人手一本《花甲男孩》陸續走進活動教室,期待與雀躍的氛圍也逐漸升高。楊富閔一開場就向同學們「採集心得」,請他們在閱讀過《花甲男孩》的基礎上,盡量拋出聯想到的關鍵字。一時之間,字詞如小石,紛紛從同學意念中被拋出,又熱熱鬧鬧的躍上黑板:家人、鄉土、有哭有笑、童年、台語、逼逼、陳小離、外勞、盧廣仲、楊富閔、廟會、葬禮⋯⋯,「看來只有幾個字的關鍵字,可以把它們串起來,再從其中長出有趣的部分;每一個字詞也可以無限的繁衍、無限的連結出去,而在大家都有閱讀的前提下,更可以進行更多討論。」他進一步說:「聽完我的演講,再回頭看看這些關鍵字,你們可能會有更多不一樣的體會。」
在正式進入與《花甲男孩》相關的種種話題之前,楊富閔以一張台南市大內區曾文溪畔的全景照片,把學生們帶進《花甲男孩》的大背景裡:「我家就是住在以前稱為臺南縣比較靠近山區叫做大內的鄉下,一個靠近山區與平原交界的地帶,往外走一定要靠一座大內橋。我們家的田在曾文溪旁邊,曾文溪是一條青瞑蛇,很容易氾濫。從小到大只要是夏天,颱風大雨、上游水庫洩洪往往造成災情。我的許多生命經驗,都跟曾文溪有很緊密的關係。」
《花甲男孩》是楊富閔的第一本書,談到當初開始寫小說的原因,楊富閔幽默的說:「總覺得自己念大學了,就不該再跟家裡拿錢了,但我沒有去打工,我的打工就是寫小說去參加文學獎!」得獎了,得到鼓勵也得到獎金,就這樣,他繼續寫作也持續參賽,而獎金確實支撐了他的生活所需,楊富閔說:「在寫作中我獲得真正獨立的感覺。」直到2019年〈逼逼〉獲得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之後,就不再參加文學獎。2010年九歌出版社將在文學獎征戰的8篇作品加上〈花甲〉,總共9篇集結成書。當初書名定為《花甲男孩》本來純粹只是因為作者喜歡這四個字「像紅龜粿印章,印下來,感覺很端莊、很平穩。」成書之後發現看似各自獨立的短篇,卻也自然形成一個完整的體系。
花甲是60歲,〈花甲〉這篇文章中的男孩叫花甲,隱喻他雖然是個男孩其實內在裡有一個老靈魂。而,其他各篇也都埋藏著不同典型的「花甲男孩」,不管多大年紀都有「老男孩」的特質。楊富閔說:「寫作從來不是很刻意的,而是自然而然寫你最想寫的,最想分享的,它很自然就會形成一個體系。《花甲男孩》正是如此。」
《花甲男孩》書出版時,楊富閔已經來台北念研究所,努力成為研究者,「當作家」原本並沒有在他的生涯規劃裡,但,這本書的出版,把他帶上文學創作之路,12年來已經出版了9本書。雖然,收錄在《花甲男孩》中的9篇作品,全都是在大學時候寫的,不過,對從小就很喜歡塗塗寫寫的他來說,寫作可以說是一種本能。他去用鐵皮屋搭的文具店裡買有塑膠圈圈起來、全白的活頁本, 想寫短篇就讓頁數少一點,想寫長篇就把本子加厚。寫什麼呢?就是把日常生活寫進去,楊富閔說:「我會寫家旁邊的廟會、寫我和阿嬤去田裡種芒果、收酪梨、收文旦,也會寫婚喪喜慶。」凡是生活中所有他喜歡的、讓他感動的一切都可以寫,對他來說能寫的題材源源不絕:「我周遭就夠多讓我寫的!」
在小五升小六的暑假,楊富閔意識到這是最後一個可以自由運用時間的完整暑假了,接下來他就要去麻豆念一所重視升學、競爭激烈的私立學校,過起那種每天清晨6點搭校車、埋首讀書的中學生活。他清楚知道自己即將失去可以自由來去與創造的天地,這讓他很緊張、很焦慮,決定開始寫日記。日記裡最常出現的人物就是超過百歲的阿祖!楊富閔生動的描述:「想想一個上百歲的阿祖和一個11歲的小孩,他們的對話很可能完全是各自在自言自語。很多時候是話不投機,但投機時一定是充滿火花。比如阿祖會突然問我:『阿閔,我怎麼猶未死?』像這種感覺上很難、很哲學的問題,真的很常出現在我們的對話裡。」除此之外,種種很日常卻讓他感動的人、事、物。都是他寫作的材料。
多年以後,在為新書找資料時,這本日記本竟然完整如初的出現了!30歲的楊富閔重讀11歲夏天寫的日記,赫然發現:「那時候寫的東西,跟我後來寫的小說或散文裡面提到的人、事、物,都有所呼應、有所連結。也就是說,我在創作裡面提到的宮廟啦、阿嬤啦、喪禮啊、親戚啦⋯⋯,早早就在我那年寫的日記裡埋下了線頭。」
對楊富閔來說,曾文溪如同家鄉的護城河,他與整個大家族安穩地在西岸的舒適圈裡生活著,但,從小就發現自己「好想趕快離開那裡」!他對國、高中身心都很辛苦的那6年充滿感謝,因為「它等於把我送出去」,種種的掙扎與矛盾,拉扯著年輕的心,楊富閔感性地說:「還好我有文學創作,把這種情緒往上提升,不然我可能會自暴自棄、會壞掉!」
因為寫作與出版《花甲男孩》,把他帶到城市,走進與家鄉很不一樣的世界,本來以為離家鄉已經很遠了,但卻意外發現也是因為寫作,反而讓他與家鄉更靠近了:「我一次又一次去又回、去又回。一次一次重新認識從朝天宮到學校之間那一整片的三合院──我的家,重新認識那個初一十五會有鐘聲與鼓聲的環境。」他形容《花甲男孩》像任意門,像魔毯,任意門一開、魔毯一坐就把他帶回原生故鄉,而在不停的去與回之間,更加深他對家鄉、家族、家人的各種體會,再回饋在持續的創作裡。他篤定地說:「我可能還是會處理一樣的題材,一樣是處理自己跟土地的關係,但隨著年紀的增長、閱讀視野的擴大以及不斷的去跟回,一定會長出不一樣的樣子。」
現場合照。(圖片提供:原聲國際學院)
談到寫作路上的啟蒙者,楊富閔說:「有些人或許會說自己的啟蒙來自一位作家或是一本書,但我想說一個自己的版本:我遇見文學、遇見閱讀的那個獨一無二的視角,是怎麼形成的。」這個獨一無二的視角在楊富閔國一第一次段考國文科考試時就形成了。
雖然楊富閔在山村小學成績頂尖,但進到齊集各地前三名學生的學校,心裡難免緊張,數學和英聽這兩科都讓他頭痛,他把國小對寫作的熱愛轉移到國文科,是自己覺得可以十拿九穩的科目。第一次段考好幾科都驚險過關,考國文時,看到作文題目「逛書店」心裡卻開始默默流淚:「慘了!我家鄉沒有書店啊!」楊富閔家旁邊是有一家書店,不過是個鐵皮屋,後面的鐵皮還是坍塌的,就在菜市場旁邊,早上跟著攤販五點就開了,方便大家買菜、買肉時順便買報紙。看著「逛書店」這個題目,他心裡有好多的疑問與掙扎:「出題老師想像的是不是像誠品、金石堂那種書店?我家鄉那種鐵皮搭的可以算是書店嗎?我要寫它嗎?寫了會不會被笑?會不會被看不起?」就在反覆自問中,他選擇不作違心之論,很真心地寫下他人可能覺得不合邏輯,卻是他真真實實的日常。楊富閔還記得當時文章是這樣起頭的:「我在清晨的大霧裡,踩著零碎的步伐,踏著草地上的露珠⋯⋯」他用當時創作的功力把書店的空間營造的很像一個鬼屋。
寫的過程中雖然免不了擔心別人會看不懂自己所想表達的,屬於他居住山村的故事。但,他告訴自己:「我就是要勇敢寫出去,因為那就是我獨一無二的東西,那一間不起眼的小書店,它確確實實餵養了我,帶給我對這世界的想像!」
雖然當時沒有得到他想像的分數,甚至可以說得到很低的分數,但楊富閔對那個挫折充滿感謝:「我要謝謝當年那個『逛書店』的作文題目,也要謝謝當年勇敢寫下認為那個山村書店是書店的那個我,感謝沒有違心寫下不是我以為的世界的那個世界。這也成為我寫作的態度!」
楊富閔也鼓勵同學們:「在你們成長過程當中,一定有在別人眼中不屬於他們定義的東西,請你們要很有自信地告訴自己,那就是屬於我獨一無二的東西!」 他期待同學們也能像他一樣,面對自己獨有的生命經驗時也能擁有一定的自信與篤定。
演講最後,從小就習慣拿著父親贈送的相機,到處以日常生活為題材,拍照留紀錄的楊富閔,以一張又一張的照片搭配生動的解說,讓《花甲男孩》小說中所描述的世界更具象了:阿嬤娘家附近的南瀛天文台、超過百年歷史的大內國小、阿嬤年代的三合院、當年祖父發生洪水沖走意外的媒體報導、曾祖母過世那天記滿喪禮事宜的日曆紙⋯⋯,對共讀過《花甲男孩》的原民青年來說,每一張滿載豐富故事的照片,都讓他們對原本陌生的書中世界有了更具體的認識與文學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