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文學總編輯周昭翡介紹出版三本奚淞的作品: 《封神榜裡的哪吒》、《紅樓夢幻:《紅樓夢》的神話結構》、《給川川的札記:2021傳愛版(隨書附「愛」字剪紙教作)》
編輯前言:
或許你也曾經好奇過,書是怎麼被作者書寫、被編輯發現,最後送到每一位讀者手中?在成書的過程中,又有什麼可以說給讀者聽的故事?新匯流書講堂與與誠品信義店,在七到九月間舉辦的「閱讀一本書的故事」講座,邀請到六位出版界總編輯,與聽眾們分享他們編選過的書,以及出版的故事。
採用「覆面書」的模式,在講座開始前,讀者並不會知道總編輯所要分享的書籍,而是透過講座名稱、總編輯親筆寫下的「感想」,猜想「這是一本怎麼樣的書」、「這本書的故事」。
講座「神話是一首傳唱的歌」由聯合文學總編輯周昭翡主講,分享那部她稱之為「救命」等級的作品。
「過去我們在這邊舉行活動的時候,通常是身為主持,我自己很少有機會這樣直接跟大家分享書的故事。」作為一個編輯,周昭翡在書籍講座通常不會是主角,但今天藉由新匯流跟誠品書店所舉辦的「閱讀一本書的故事」講座,聯合文學出版的總編輯得以從不同的角度,分享關於作家奚淞作品《封神榜裡的哪吒》這本書背後的故事。
2018年《封神榜裡的哪吒》重新出版,聯合報副刊用兩天的全版,刊登了奚淞為這部小說寫的後記〈神話是一首傳唱的歌〉,在文章當中回顧了他50年前創作這篇小短篇小說時的感觸,以及50年間哪吒如何影響他,這50年的經歷又是如何。
許多人認識奚淞,可能會覺得他是畫家或作家,但他卻以「手藝人」自居。奚淞的父親是前台灣銀行副總經理奚炎,幼時家中孩子眾多,當時兩岸已然山河色變,所以他一出生時就由堂姐帶離老家來到台灣,從小就與家庭分離,直到4歲時他才與父母團聚。幼年時的經歷對奚淞的創作造成非常大的影響,他回顧兒時的父親,印象中總是愁眉苦臉,而家中多子也造成了他強烈的矛盾與不確定感:「為什麼我會是這樣的出身?我的出生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份矛盾與不確定,也顯現在他23歲創作的〈封神榜裡的哪吒〉這部作品當中,對於人的生存、人存於世的題材有非常深的刻畫。「他所有做的事情,都是為了減少他的焦慮」周昭翡這麼說,奚淞童年的成長經歷造成他強力的不安感,而他的創作,正是希望可以去處理對於人生的困惑,無論是寫作還是繪畫,都是期望可以從中找到安定的力量。
《封神榜裡的哪吒》三種版本。(圖片: 聯合文學總編輯周昭翡提供)
奚淞在51年前(1971年)完成〈封神榜裡的哪吒〉這篇小說,並在白先勇主持的《現代文學》雜誌上刊登,據白先勇的回憶,當時許多人知道這篇小說的作者才23歲,大讚為「天才之作」。
這篇小說第一次成書出版,是在1981年的《夸父追日》當中,其中還收錄了其他以神話故事角色為主的散文作品、木刻版畫等。過了10年後,東潤出版社以該篇小說為書名,出版《封神榜裡的哪吒》一書,該書當中收錄了奚淞23歲開始10年間的所有小說創作共七篇,此後漫長的近三十年,當初的書早已絕版,直到2018年由周昭翡在聯合文學出版社重新出版這部作品。為了推出這部作品,所有的書籍細節都經過特殊設計,包含書封采用了1991年版本書封的哪吒剪紙圖樣,保留了過去的元素,卻又將顏色倒錯,以奚淞的親題書法書名燙紅,剪紙圖樣深灰交錯,這樣的書籍設計,既有奚淞老師「手藝人」的象徵,又帶有現代書籍的設計感。更為特殊的是,書籍前扉頁保留了奚淞的哪吒剪紙,後扉頁則是白描的哪吒蓮花化蓮,首尾呼應,象徵著這漫長的時光作者的手藝、心境轉變。
哪吒這個角色廣為人知,亦存在於明代的作品《封神演義》當中,這部演義小說講的是「滅商興周」的故事,太乙真人讓徒弟靈珠子降生在總兵李靖家當中,這個懷胎了三年的孩子經由其父李靖剖腹取出,因為外貌形似老人而被視為怪物,不被父母所喜。在其後的經歷當中,他誤殺了龍王的夜叉、太子以及仙家,故龍王請旨欲將哪吒家滅門,哪吒為避免牽連「剖腹剔腸,剜骨還於父母」,太一真人使其蓮花化身再生復仇,後燃燈道人贈玲瓏塔於李靖以鎮壓。
《封神演義》著重於故事情節,並不對人物的情感有所著墨,而奚淞則是藉由新寫「哪吒」,並未人物角色注入情感,才廣受世人注目。短短一萬多字的小說,由太乙真人/哪吒兩個視角交織而成,其中哪吒對師父哀告的一段,十分令人動容:
「師傅,我終於得到自由了,自由到想哭泣的地步。有時候我隨風流轉,又有時像無所不在,彷彿一個過分睡眠之後伸一個長長的懶腰,就如灰煙一樣散了。我的記憶以及記憶中的血腥都遠了。可是多麼空默啊……如果我因為感覺靈魂重要而拋棄不合適的肉身如一件衣服。我希望能有一個我所期望的歸宿。師傅,我希望我是河裏的蓮花。」
奚淞寫出哪吒對於「生」之困境的質疑,以及對於哪吒自身對父母關係的看法。在過去閱讀《封神演義》,哪吒並不會被賦予太多「發聲」的機會,但奚淞讓哪吒得以自白,演繹出其對於生命非常具有深度的質疑與探討。另外一面則是以太乙真人的角度敘述,則是為整個故事側寫,讓小說得以立體、生動。書中同時用很多紅色作為象徵,不僅只是因為哪吒被稱為「紅兒」,紅色一方面象徵著出生的喜悅,另一方面象徵血腥,兩面的意像同時存在作品當中。
奚淞這篇小說之所以會成為文學史上的經典,除了他為傳統哪吒注入新的性格,同時也從李靖的角度,展現出為父對於親生兒子真實的疑惑與不解,擔憂自己孩子的異於常人,作為一個將軍,他能在戰場上不畏懼千軍萬馬,但哪吒誕生卻也能使他戰慄。這樣對傳統演繹作品的改寫/新寫,是這部作品最為特殊之處。李喬也對這篇小說做了評價,他認為奚淞描寫了「生存的悲劇性」,同時也表達了「人的價值是獨立自足的」這樣的觀點,他同時也說「我們的傳統故事改編,還留在故事新編的境界,但是能夠化腐朽回神奇的,像《封神榜裡的哪吒》這樣的故事,是真的非常少的」,給予了這部作品極高的評價。
周昭翡從1992年成為編輯,到現在已經有30年的編輯資歷,但其實這30年間她也曾經離開過編輯檯。2012年她因為家庭的因素,離開了20年的編輯生涯,以為自己不會再從事這耗費心神的職業,直到2018年聯合文學出版社邀請她回出版社擔任總編輯,她也曾經為此猶豫過,五年的職涯空白,出版環境的變化,對於讀者閱讀習慣無法拿捏等等,都成為她遲疑的因素。但那時,她突然想起奚淞的作品《封神榜裡的哪吒》。
在離開編輯檯的時光當中,周昭翡大多時候都在照料父母,她罹癌的母親常因為身體狀況而憂鬱,並時常念佛號。有一日母親祈求觀世音指點,而後做了一場夢,夢中她辛苦的騎著越來越高的腳踏車,最後飛了起來,乩身開示這個夢境,那個越來越高的腳踏車其實就是「三太子(哪吒)借風火輪」的寓意。在周昭翡回到編輯台時,最先想起的就是《封神榜裡的哪吒》。「它對我曾有過的慘綠困頓心境,如天啟般,有著洗滌的作用。我稱之為「救命」等級的書。」這部小說是她作為一名編輯的回歸之作,更是深刻感動她的作品,她希望能讀者一起分享生命的啟發,是什麼樣作者和作品,讓她如獲新生。
她編輯這本書的過程中,原要尋找白先勇為〈封神榜裡的哪吒〉撰寫的評論收錄進書中,但白先勇聽聞《封神榜裡的哪吒》要重新出版的消息,立刻說要撰寫一篇文章推薦這本作品,可見白先勇對於這本書的重視以及重新出版的喜悅,甚至還為了這本書的新書發表會,延遲他離開台灣的班機。究其原因,周昭翡認為,可能是因為白先勇幼年時期因肺癆隔居五年,對於書中描繪的「人的孤獨感」、「人的存在意義」有著相似的感受及觸動。書中亦收錄了李喬原先刊登在《書評書目》當中的評論,還有奚淞為新出版所撰後記,才算是完整了這部經典作品。
「手藝人」奚淞創作的哪吒,左為剪紙,右為白描畫作(圖片: 聯合文學總編輯周昭翡提供)
「出版了這本書,感覺自己對於重新作為一個編輯,有很強烈的穩定感,因為有一些事情,恐怕就是我必須做的」在出版了《封神榜裡的哪吒》後,周昭翡對於出版與編輯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悟,在今年更將推出《封神榜裡的哪吒》的有聲書。這部以七篇短篇小說組成作品,都是奚淞老師在二、三十幾歲完成的,首尾兩篇以神界故事呼應,中間五篇則是人世間的故事,形成十分有趣的架構。
如同本場講座的題目「神話是一首傳唱的歌」,這些歌流傳在世界,神話流傳在各個不同的地方,表現的其實是人類的集體潛意識,但如果人類不進入集體潛意識當中,就無法跟世界連結而僅存自我,唯有進入,才能對人有更多的體諒和理解。
周昭翡最後朗誦了奚淞在書籍末頁的祝福語,祝福所有讀者:「願我遠離苦惱,願我平安快樂,願你遠離苦惱,願你平安快樂,願一切世間眾生無論柔弱或強壯,體型微小、中等或巨大,可見或不可見,居住在近處或遠方,已出生或尚未出生,願他們都能遠離苦惱,願他們都能得到平安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