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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名的「沒有」、已不只是現代精神文明的空虛與雜蕪,而是人類內在滿溢的情感卻倒不出來,在摩肩擦踵的日子與節奏中倒不出來的「湧現」。
人們都常認為歲月如水。但在言叔夏這本《沒有的生活》散文集裡,看似其中有流不完的時光,卻倒不出流質感,像是時間已經成為結晶或化石,甚至更深處有未明之物。
如同日常對我們行了太多障眼法,作者將看似滿格的生活迷霧打散,反而顯影出日子帶不走的內核,在時間匆匆之中,看清自己生命中累積之物。
這本散文帶著些魔幻寫實,如同作者形容自己的作息是顛倒的,她的觀察有如長期的穴居眼,以及夜行動物的敏銳,這世界在她筆下也呈現將明未明的狀態,在我們清醒與睡夢之間的灰色地帶被她寫出來,使得她的觀察既有點舒茲與卡夫卡的味道。在她的記憶碎片裡,屋體與人的變形,住宅與城市的擬人化。使得這位夜行者寫著她的故鄉與我們熟悉的現實時,竟有種旅人的發現。
我對言叔夏作品的驚艷,從她的《白馬走過天亮》到《沒有的生活》都感到她的文字有著電影感,而她所描述的現實的另一面,又令人熟悉,彷彿我們認知的真實是一種幻覺,而她那帶著幾分古老的眼神,將人在現代化中的夢境裡抽離出來。
「集子裡的許多篇章,隨著不同年歲裡的幾度搬遷,在類似的幾個洞穴房間裡磨磨蹭蹭地寫下。有些心情已經消逝,有些什麼卻積塵般地被堆疊在這本書裡,擁有著屬於那些時光裡它們各自的意志。」──言叔夏《白馬走過天亮》代跋(九歌,2013)
因此她即便寫了一些冷冽的現實,但因為旅人的眼神,倒不顯沉重,反而有種通透的美。如她在寫她曾就讀的一教會嚴厲教會學校,那裏對男女來往的管束有如清教徒般嚴厲,然而她班上的貴族小姐們卻表現出一點都不在意的樣子,她這樣寫著:「在這個學校裡,所謂的規範,也是布置的一種,是為了布置出充滿教條,卻又桀傲不馴的貴族氣息所立下的規則。沒有人會真的遵守它們。相較於每天土裡土氣地拼命讀書…再怎麼努力都只是好學生而已。這裡所崇尚的價值,不是成績單上的分數,或努力念書這樣單純的價值而已;而是表面看似不勞而獲的美好光榮······」
她這旅人的經歷並非不痛的,而是她的文字有了硬繭感,她的記憶與她的閱聽歷史交錯著,讓她書寫生活時,連那個當下也有了年歲。如她書中懷想父親時:「像是舒茲的一則短篇小說,有時父親會歛著翅膀黑鳥一樣地停在一扇窗上,俯視著我。」
她與我們從20世紀過來的成年人一樣,有著「熟悉的世界」已經不見了的心情:「新天使的廢墟早已被新世紀的風弭平,耳膜一樣地鼓脹著,洞裡積滿的不是歷史的碎片,而是累積到天邊的垃圾。」而她說:當時間再也無法產生鬼魂時,所謂的鬼魂,只能來自於未來。
以一「時代旅人」與「世界時差者」來形容言叔夏這位作者,似乎是貼切的。她太習慣用文字思考,也跟我們一樣,今時今日不那麼相信語言的力量了。於是她的書寫完全呈現出她的生活方式,面對被強調為簇新的21世紀,在她的書中像個古老的寓言了。
而她眼中的「真實」,無時無刻不黏附在「柏拉圖洞穴」之中人們所見,她像是從洞穴中出走又回來的人,除訴說洞穴中人們如夢的現實外,更對照著洞外的風景,讓讀者置身虛實之中,與她一起體會兩邊的「真實性」有多少。
如書中有不少詩的隱喻,尤其在描寫家庭與她的遷徙移居,她描述住過的C城的集合住宅區,像是被眾人遺忘之境。那裡雖充滿了抽長的大樓,但不見活力。她所住的區域充滿C城的老人,不同於她居住的其他城鎮,「C城的老人們,都有著泡芙的鬆軟,他們總是一顆一顆地凹陷癱軟在午後的陽光裡,很慢地烤著自己。」
她寫到她母親時,彷彿與她的老宅成為一共同的活體。長期因就學搬遷各地的作者,對於各種老舊的屋體與設計失衡的大樓有著不同的體會,她的母親在書中像是與老房共生的藤蔓植物,如她母親所說:「這屋子還沒毀,我先變成住進來的鬼。」而作者曾租用的公寓裡,室內只有五坪大小。這都是近代人的日常,但人與屋體的共生,在她筆下幻化為卡夫卡的一篇小說《巢穴》。《巢穴》的主角挖了一個洞避災,久了住進那洞裡,進而設了柵欄,並且將洞愈挖愈深。如同卡夫卡小說中總有的現代「恐懼」的多重面。
言叔夏形容該故事的驚悚處不在外界的戰爭,而是被吃掉的洞穴化自己。她習慣遷居來就學就業,而她母親一個人獨守老家的,都是現在人常見的景況。有時候我們也將自己活成了某一種屋體。一種洞穴。甚至也有人活成了高樓,表面上我們擇屋而住,而事實上我們每個人不都多少像寄居蟹一般,將自己活成了某一種屋體的延伸,像是被吃掉一樣的相對於都市與社會的對照裡。
即便是住在豪宅的人,也可能如寄居蟹一般,背負或藏身的只是自己生命的假象。所有的物件都是訴說我們的生命,如言叔夏依賴煮食的電磁爐,她習慣的便利店,都在她的文字中,成為一種生命的陳述。
她書名的所謂「沒有」,在讀完之後感覺是各種生活多樣折射。如她在書中所寫的我們所依賴的社群交際,恰好是個「反語」的世界,我們在社群裡的發表,已非是為了交流,而更像是標註自己的位置。書中寫著:「生活中像一同走鋼索的人,人與人的關係真是微妙,冷不防咚掉下去,好像這個人從沒存在過,只剩下繩索微微顫抖的細小聲響,迴盪在日子裡。」
網上解友、封鎖、交友,到是否關心議題、關心貧窮等,她寫出了我們都像隔著一層透明薄膜般感覺自己的關心,這種狀態很難讓人跟別人解釋你內在的小石頭。網路發言有時更像是「攻防」的真義,從交談成了交換。
她在描述這樣的事實時,以「美人魚」童話為例,為了讓別人注意自己的「存在」,而失去了聲音。她如此一語道破了網路交際的真相。
深受日本藝術家寺山修司影響的她,彷彿有了看待世界的第三隻眼睛,把我們現代看似豐富、盛產,甚至文明與垃圾與廢墟同生共長的世界,描述出了我們的「沒有」,那「沒有」已不只是精神文明的空虛與雜蕪,而是內在滿溢的情感卻倒不出來,在摩肩擦踵的日子與節奏中倒不出來的「湧現」。
因此這本書以各種物件、環境與詩化的隱喻,來形容當代的「沒有」,當代人心中滿載的「空」,這本散文不厚重,如同我們的心正在「消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