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爾果斯:中國和哈薩克之間的國際邊際合作中心(ICBC)(2017年,Image via Shutterstock)。2011年,《失落的衛心》作者劉子超曾以記者身分去霍爾果斯。他的中亞之旅結束時,從霍爾果斯口岸返鄉。
本場講座內容為「素直共讀25」活動,由新經典文化發行人暨總編輯葉美瑤主講。素直友會為洪建全基金會於1987年所成立的讀書會團體。長期推動閱讀風氣,協助讀書會運作。目前約有六十個讀書會團體參與其中,成員以獨立自主的精神閱讀學習。
「中亞就像失落的衛星,徘徊在不同的文明勢力之間。這個世界真實的樣子,充滿瑣碎的細節,而我,盡己所能理解他們──這讓我感到自由。」──劉子超
「在編輯這本書的過程中,其實是經歷了一趟學習之旅,這正是編輯工作有趣的地方;原來編輯一本書,可以帶給你這麼大的學習樂趣。」 新經典文化總編輯葉美瑤談起編輯《失落衛星這本書》的心情。
「中亞」題材在台灣出版品中佔據不多,那麼,為什麼會選擇這個較為陌生的題材來出版呢?
「這可以從『旅行文學』的定義和角度來看《失落的衛行》這本書。」借用詹宏志先生的話:
「我想像中有兩種旅行文學作品,一種也許可以稱為「硬派旅行文學」(hard-core travel narrative),像是當今最後的偉大探險家威福瑞.塞西格(Wilfred Thesiger)的作品,或者像是最近台灣有譯本的《阿拉斯加之死》(Into the Wild)的作者Jon Krakauer,他們的文學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先有了偉大的旅行;另一種也許我們可以稱為「軟派旅行文學」,它以敘事文學為主,但敘事中包含了一場引人深思的旅行,這場旅行也許沒有那麼超凡入聖,但觀察本身卻見人所未見,旅行家Jan Morris或是最近紅遍英語世界的Bill Bryson,可算是這樣的作品。」(出處:1998年九月號 《聯合文學》,為第一屆長榮寰宇文學獎決審評文)
「所以,最一開始,我並不覺得《失落的衛星》是我想要推介的旅行文學作品,而我最初認識劉子超,其實是從他的《午夜降臨前抵達》這本書;他刻意避開大部分人會選擇的『卡夫卡』等商業化的旅行盛地,有打中我的心,我覺得這樣的旅程也會是我的選擇。」但閱讀《失落衛星》之後,「我改變了想法,決定出版《失落的衛星》。」葉美瑤總編輯回想起當時的決定,「如果考量台灣市場,應該會選擇與中歐或東歐相關的題材,因為讀者比較熟悉。」
但閱讀《失落的衛星》之後,你會發覺「這不是一本輕易閱讀的書,它絕對不是『雞湯式』的旅遊散文」,從劉子超曾經的寫作經歷來看,他既寫詩(2010年劉麗安詩歌獎),也寫小說,出版3本書:《沿著季風的方向:從印度到東南亞的旅程》、《午夜降臨前抵達》(2015年「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旅行寫作)、《失落的衛星》;他也翻譯書,例如海明威的作品、硬派推理小說家雷蒙·錢德勒的作品。
雖然《失落的衛星》獲獎無數,但出版這本書的真正原因仍在於書的內容;葉美瑤總編輯認為在閱讀之後:「從內容上來看,這可能不是一本書的現象,可能會是很有趣、可以長期經營的作家。」
「如果我們想獲得關於這個世界的知識與經驗,想理解我們身處的現實,沒有比旅行或寫作更好的方式。」──劉子超
劉子超的中亞之旅從2011年開始,當時他27歲,九年間,遊歷了中亞大部分地區,去到了他可以去到的所有地方,但這本書並不是「一本簡單的旅行記錄」,劉子超希望「通過人的故事展現這片大陸的心靈,在一個更廣泛的意義上描述和解釋中亞。因為,就像奈波爾所說,如果我們可以把握當下,或許就有可能預測未來。」(《失落的衛星》自序)
《失落的衛星》其中的一篇文章〈尋找烏茲別克失落之心〉,被翻譯成英文,獲得瑞士舉辦的「全球真實故事獎」(True Story Award)的特別關注獎,「這非常難也很罕見,因為其他華文作家的寫作題材是中國,因為你寫你自己的文化,不可能有人寫得比你更好,但劉子超寫的卻是中亞,是其他歐洲人也能寫的題材,他卻能得到特別的關注與極佳的評論。」
得獎後,劉子超接受訪問時說:「〈尋找中亞的失落之心〉能得到特別關注獎令我意外。在我的印象中,以往的西方獎項或多或少是以『西方中心』為主思考,非西方國家參與者若想得獎,只能寫各自本國的故事,提供該國經驗。過去,似乎只有西方作家才有權利寫別的地方。這次我能獲選特別關注,或許說明了世界潮流的某種轉向。」
葉美瑤總編輯分析:「劉子超獲獎,也許打破以往只有西方人書寫世界的刻板印象,例如保羅.索羅寫中國(《騎乘鐵公雞:搭火車橫越中國》〔Riding the Iron Rooster: By Train Through China〕)、南美(《老巴塔哥尼亞快車》〔The Old Patagonian Express),使他成為當代知名的旅行作家之一。
新經典文化發行人暨總編輯葉美瑤於「素直共讀25」講座,領讀《失落的衛星》
「旅行文學是一個很大的框架,讓我得以把小說的技巧、歷史觀……各種東西都融入到文章裡。寫旅途,本身就自成一個經典的結構,不管是《荷馬史詩》、《西遊記》、《格利佛遊記》都是寫旅程。透過『寫旅行』把這個經驗做第一道消化,之後如果有機會寫成虛構的小說,那就是做第二次蒸餾,成為白蘭地。」──劉子超
劉子超為什麼書寫他的中亞之旅?引用他自己的說法,他一開始其實沒有想過寫旅行文學:
「雖然現在大家說我是『旅行作家』,我一直想當作家。過去寫詩,寫小說,也得過劉麗安詩歌獎。寫了一段時間後,發覺如果要寫小說,自己的閱歷、成長經驗,不足以支撐自己的抱負。」
寫旅行的契機是在2011年去印度時,為雜誌寫稿,寫火車之旅,「用火車把一些地方串起來」,那是劉子超第一次「比較認真地寫旅行」。
許多經典著作,如《荷馬史詩》、《西遊記》,「都是來自旅途;所以『寫旅行』是劉子超有志於寫作,給自己的這一階段訓練。」葉美瑤總編輯分析劉子超的寫作,思考他「為什麼寫中亞」,或許部分是來自於歷史因素,劉子超起程的時候是千禧年之後,正是中國崛起的時候,促使中國這一代的年輕人有更多機會走出去。
「為什麼他會選擇寫中亞?」並不是因為他熟悉中亞,源自於2010年,他以記者身分造訪霍爾果斯,劉子超描述霍爾果斯──「那是中國通往哈薩克斯坦的口岸城市,有一種邊境地帶特有的繁忙和混雜。」「當我第一次站在霍爾果斯口岸眺望天山時,我對中亞一無所知,然而,這並沒有阻止我踏上旅途去寫一本書。」對他而言:
「寫作的意義就是去見證這個世界在巨變中的流動,拋棄那些抽象的觀念,捕捉其中真實而複雜的細節,從而更好地解釋我們身處的現實。於是,我去了哈薩克斯坦,去了天山,去了七河之地,去了蘇聯進行過456場核爆的試驗場,看到當國家意志像潮水般退去後留下的巨大廢墟。最終,我回來了,寫出了《失落的衛星》。」
「雖然我對於中亞也一無所知,但他對中亞的感受跟我截然不同;因為在劉子超的成長過程中,他有非常接近蘇聯的成長經驗,但我沒有。在台灣的我們,可能會比較接近美國與日本,心中對它們滋生出奇特的親切感。這即是所謂的:你的人生經驗會讓你跟某一個旅遊地之間發生很不同的化學作用。」葉美瑤總編輯回溯《失落的衛星》寫作源由,認為劉子超之所以寫中亞之旅,也是由於「寫作者為了擴展自己」,他在實地走過哈薩克斯坦、天山、七河之地之後,透過寫作,「見證這個世界正在經歷的流動,捕捉這個世界真實複雜的情況,拋棄從書上獲得的抽象知識。」
洪建全基金會榮譽董事長簡靜惠(前排中)及素直友會讀書會群現場合照
「一河之隔的對岸,依舊是阿富汗的世界。眼前高聳的山脈則被稱為『興都庫什』,在波斯語裡意為『殺死印度人』。這表明,翻過這座大山就可以聽到另一種文明的遙遙迴響。一千三百多年前,正是被這種文明的光芒所吸引,玄奘大師翻越帕米爾高原,去印度求取真經──我如今所走之路,也正是他當年走過的道路。」──《失落的衛星》〈從帕米爾公路到瓦罕山谷〉
完成《失落的衛心》的閱讀經驗,如同「全球真實故事獎」2019年評審委員會主席瑪格麗特.斯普雷徹(Margrit Sprecher)的評論:
「《失落的衛星》遠遠不只是一本旅行見聞,更是部少見、非凡的文學作品。以一種非常緩慢的步伐在中亞漫遊,如同一名佛教僧侶──這種緩慢的步伐也體現在全書從容不迫的語言中。……他與路上遇到的男男女女交談,詢問一些看似簡單的問題,卻能得到不同尋常的答案。以上種種,都給他的作品一種難以超越的真誠。讀完這本書後,你就像真的和子超去了一趟中亞,你對這片土地的瞭解比讀一百篇政治類文章還要多。」
葉美瑤總編輯強調:「劉子超在描述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旅途,他幾乎沒有讓你感覺到搭乘飛機的過程,他很願意去描寫漫長旅途中從這裡到那裡的艱難;寫得非常動人看,反映在文字描述上面,是一種從容。正是這樣的從容,使得他的旅行含有一種思想感。」
在這五個斯坦國(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土庫曼斯坦、哈薩克斯坦)的旅行,劉子超為了能夠跟當地人溝通、交談,藉此描述他亟欲寫下的「人的故事」,於是,他特地學習俄語、烏茲別克語。「你也能夠在閱讀的過程中,感覺到這兩種語言在旅途中提供給他的助益。」而且,「面向中亞這樣一個曾在歷史上被不同文明及族群征服的陌生之地,劉子超卻讓你願意跟著他一起步行在中亞,從一個遺蹟走到另一個蹟,一頁一頁地跟著他走。」葉美瑤總編輯點出劉子超具有出眾的說故事的能力。
夜色中的塞梅伊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在這片文明的邊緣地帶,國家意志曾如潮水船襲來,終又退卻。我想打撈那些殘存的東西,放在玻璃中觀察。
相似的事情總會不斷地重演──走在昏黃的路燈下,我甚至能聽到自己怦然的心跳聲。」──《失落的衛星》〈草原核爆〉
劉子超在這本書的自序〈旅行,超越偏見的開始〉中,寫下他中亞之旅的心境,遠溯至他七歲時在電視新聞上看到蘇聯解體的報導:
「作為一個地緣政治事件,蘇聯解體的影響綿延至今。鬱金香革命、納卡衝突、哈薩克騷亂以及烏克蘭正在發生的一切,無不是這一事件的餘波與迴響。與此同時,它也在創造著新現實,讓我們的世界變得越來越像一個分裂的叢林。
如同『文革』之於上一輩作家,我發現自己總是被蘇聯解體和隨之而來的變遷所吸引。特別是那些處於大國夾縫地帶的國度──既是地緣政治的夾縫,也是文明和價值觀的夾縫──它們總在撕扯和遊移,總是像衛星一樣,被周圍更大的行星左右。它們很難掌握自己的命運,註定了顛沛流離。」
當他在2011年秋天,蘇聯解體二十周年之時,去到中亞第一個國家烏茲別克,從酒店走出來,看見「酒店門前停著幾輛黑車,司機留著小鬍子,戴著鴨舌帽,守著他們破舊的拉達或者伏爾加」,這一畫面,瞬間讓他感受到:「自己好像穿越回了一九九○年代的北京──那種後蘇聯時代、幾乎被世界遺忘的感覺」。
《失落的衛星》繁體中文版的自序,劉子超提及他「曾在臺灣旅行了半個月。坐在臺南夜市的排檔邊喝冰啤酒時,我沒有想過有一天我的書會與臺灣讀者相遇。我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緣份。」葉美瑤總編輯也特意播放劉子超為這場講座錄製的影片,傳遞作者向臺灣讀者的致意,感謝讀者閱讀。總編輯最後引用作者在訪談時曾說過的一段話,有助於《失落的衛星》的讀者理解作者:
「我喜歡陌生人間的善意和理解,那種沒有附加條件的愛;他並不是想從你身上得到回報,而僅僅是出於一種愛的本能。它讓我覺得溫暖,沒有負擔。
因為是陌生人,這樣的愛短暫也偶然,可又有甚麼關係呢?因為是陌生人,即使得不到這些,你也不會覺得失落。這和旅行的感覺很像,除非你非常富有,一切都用錢打通,否則總需要依靠陌生人的善意,才能走到下一個地方。」
這正好說明了《失落的衛星》為何讀來「充滿人的故事」,並帶給讀者「非凡的感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