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美當代冷硬派偵探小說書寫第一人勞倫斯.卜洛克(Lawrence Block)(Photo Credit:David Brabyn / Alamy Stock Photo)

 

之一

 

世界一直運作著。你該怎麼跟它相處?

法律是最大公約數、最低消費額。有時太高,有時太低。

你總會碰到一些人,無心竟搞砸了一些事;也有一些東西,純然是被故意打壞、打死的。

他們原來都可活得很好,卻就這樣不見了。

「故意」與「無心」。那是一條線,也有叫它「道德」或什麼的。隨便!——那就是一條線,判別有沒有、可不可以的一條線。多半比法律寬鬆,消費額低一點,少數時候或高些。但,那就是一條線,過了就不行。

這條線,你自己訂的,與世界相處的方法。少年時沒有。中年之後,生出來了。

「大多數的時候我是容易收買的。但你無法收買我,惠森達先生。」

於是有了這樣的說法。是的,一切我自己負責,我說了算!

法律之外,還有自己的一條線。滔滔者天下皆是,你不是,所以孤獨了。

於是踽踽獨行,從這間酒吧流浪到那間,在那個有著八百萬種死法的城市裡。

馬修.史卡德。

 

之二

 

「我可以僱用你。」

「不見得。」

「麻煩再說一遍?」

「你不能僱用我,我不是私家偵探。」我解釋道。

「可是──」

我繼續說下去,「他們有執照,我沒有。他們會填表格,寫一式三份的報告,他們用單據報支出,好申請退稅,他們做那些我不做的事。」

「史卡德先生,那你都做些什麼呢?」

我聳聳肩膀說:「有時候我幫別人忙,有時候接受我幫的人一些錢,作為回報。」

「我明白了。」

我們都羨慕馬修,希望自由,希望事情簡單,希望生命不要浪費在填不完的表格、報不完的統一編號、要不完的發票之上。我們都希望能幫人,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冷冰冰的公司或機構的忙。可我們做不到,沒有機會或沒有勇氣做。所以,我們讀馬修.史卡德,希望他也能幫我的忙,完成我做不來的事。

閱讀無非欲望的延伸,小說是一種想像的解脫。

馬修.史卡德。

 

之三

 

「使人變成畸人的,便是真理。······。一個人一旦以為自己掌握一個真理,稱之為他的真理,並且努力依此真理過他的生活時,他便變成畸人,他擁抱的真理便變成虛妄。」

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小城畸人》(Winesburg, Ohio)裡的名言。「畸人」絕非殘廢之人,這名詞,最早見於《莊子.大宗師》:「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換言之,是指那些不同流俗,只聽自己恐也不太相信的老天爺的傢伙。

從這個角度來看,馬修.史卡德不折不扣就是個畸人!要不,很多事情做起來──譬如拿錢不拿錢,違法不違法,上床不上床,甚至殺人不殺人──他也無法如此決絕,那樣灑脫,彷彿一點不會內疚神明,外慚清議什麼的了。

然而,他卻總是處在某種無以名之的孤獨煎熬,擺脫不了的折磨之中。我們也都知道。

或者是因為真理轉成虛妄,擁抱終趨冰涼的緣故吧。我想。

馬修.史卡德。

 

之四

 

「我很願意拿它交換以前那件牛仔外套,」她說:「如果我可以重新活過這四年。不,我做不到。因為如果可以重新來過,我還是會再犯一次,對不對?真希望能回到19歲,而又知道我現在知道的事情,不過那表示我得從15歲就開始賣身,這樣一來我現在應該已經死了。我又在胡言亂語了。對不起。」

在時間裡,最後,我們總會知道原來一切如此,且並沒有想像中的複雜(而那些尚未知道的,其實也都不重要了)。但,就算知道,你也無法改變什麼。事情,就那樣發生,那樣走下去了。你只能面對,接受,跟著走。

 

The Moving Finger writes; and, having write,

Moves on: nor all your Piety nor Wit 

Shall lure it back to cancel half a Line,

Nor all your Tears wash out a Word of it.

 

「如果朝這方向想的話,我永遠沒好日子過。很多人把一切簡化成兩個選擇:如果A不行,就非選B不可。不過這樣不對,英文還有其它24個字母。」

也許就是這樣吧。所以,酒吧關門之後,你繼續踽踽獨行,在暗夜裡尋找那根黑暗之刺。

馬修.史卡德。

 

之五

 

走「人生」的長途,最易遇到的有兩大難關。其一是「歧路」,倘是墨翟先生,相傳是慟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頭坐下,歇一會,或者睡覺,於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見老實人,也許奪他食物來充饑,但是不問路,因為我料定他並不知道的。如果遇見老虎,我就爬上樹去,等它餓得走去了再下來,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餓死在樹上,而且先用帶子縛住,連死屍也決不給它吃。但倘若沒有樹呢?那麽,沒有法子,只好請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窮途」了,聽說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卻也像在歧路的辦法一樣,還是跨進去,在刺叢裏姑且走走。(魯迅,《兩地書.北京二》)

 

活得久,年紀大了,你自能理解魯迅的悲憤、無奈與……或說中年的狡獪(覺悟?)吧。懷抱有這種心情,於是更能繼續下去了。

馬修.史卡德。

 

之六

 

「為什麼要讀卜洛克?」暑假裡,她從美國回來了,與我閒聊說。

「為什麼不?很好看啊。耐人尋味,值得思索。」我知她指的是史卡德系列。

「太黑暗了。很多案件那麼血腥,我這麼悲觀的人都覺得他太······太······」

「太頹唐?那不就是世界的真相嗎?」

「也是啦。但,真值得讀成那樣嗎?」

她的品味向來好。別人說也就算了,她這一說,讓我整整想了一天。

「真值得讀成那樣嗎?」

這樣說好了。亙古以來,一切哲學想解決的,不外乎三個問題: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往何處去?「我叫馬修。我是個酒鬼。今晚我只聽就好。」從這個角度來看,馬修是你也是我,是每一個人。被拋擲到這個不快樂的世界之後,一個個註定成為酒鬼,我們只得豎起耳朵,努力聽別人說。

一心央望,也許道路就在那裡。也許。

馬修.史卡德。

 

之七

 

少年亦曾傷於情。書不讀,論文不寫。常時進出禪寺,參究求解。老母心疼,成日擔心怕終出家去了。某日於齋堂,心神恍惚,竟將飯碗掉入湯桶,當場怔愣,宛如電擊;石火電光,洞然分明。於是輕輕拿起湯杓,穩穩舀起飯碗,鞠躬返座,繼續吃下去。「不管麤細,吃一頓是一頓;不管好壞,過一天是一天。」就這樣,活到了今天。

「說穿了,戒酒靠的就是過一天算一天,無須做長遠打算,不過如果你天天都做到了的話,就可以達到長久清醒的目標,你知道要怎麼做才能體悟這當中難以捉摸的差別嗎?」

「怎麼做?」

「別喝酒,」他說:「而且也別死掉。」

我告訴他我會看著辦。

「為什麼還要寫《烈酒一滴》?開到《繁花落盡》實已圓滿具足,不是嗎?受不了誘惑了?扮戲的要散,看戲的不肯?還是……?」自夏徂秋,卜洛克「馬修‧史卡德系列」又讀一過。讀到前一段話,彷彿若有所悟。

卜洛克亦曾傷於酒,花了好大功夫,方才掙脫枷鎖,得心自在。STEP BY STEP,他的回憶錄書名這樣取,跑一步是一步,吃一頓是一頓,過一天是一天,度一生是一生。「是」當動詞用,無關對錯好壞陰晴圓缺,就是一種肯定,確認自己的存在,隨處作主,日日即好日。

「最終交代已完畢。卜洛克或恐不再寫馬修了……?」彼日黎明時分,我闔上書。心中有絲悵惘,也有一種欣然。讀一本是一本,終也有緣盡,像人生,像天地四季,像一道光的照射。

馬修.史卡德。

 

之八

 

死亡的渴望無非烈酒一滴

酒店關門之後,黑暗之刺是即刀鋒之先

到墳場的車票,慢慢地走過死蔭之地

直面邪惡追索的,那一長串的死者

在死亡之中。是的,每個人都死了

屠宰場之舞踏出八百萬種死法

若且唯若熟諳謀殺與創造之時

汝,即可如惡魔預知死亡

天父之罪終如繁花將盡

被審判,又復活

今時謝了,明日再開

馬修.史卡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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