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法國作家安妮．艾諾（圖片來源：wikipedia）；（右）安妮．艾諾2022年出版的小說《年輕男人》（Le jeune homme）

《年輕男人》是一本出版於2022年的小說，關於一個54歲的女人，如何回溯自己和一個年輕她三十歲的男子過往的婚外情。年輕男人在巴黎的郊區平凡的家庭成長，進咖啡館上免費廁所，每週買一次樂透，看球賽聽流行廣播，而選擇一種職業對他來說無非是因為不知道還可以怎麼生活。和他在一起，她再次成為了那個在諾曼底海灘上穿著短裙，「厚臉皮」的年輕女人，重溫了她的青春歲月、大學生活，還得以重演過往人生場景──和情人鎮日躺在鋪在地上的床墊上，陽光斜射進入落地窗，「和他在一起」，她說，「我有如重新瀏覽了一次我的人生」。

然那時的她，已不再是一個會為握著比自己年輕三十歲的男人的手滿面羞愧的青澀少女，而已經是一個展露頭角的文學教師和作家，將開始撰寫一本以她生命中的關鍵事件──她在 1963 年經歷的秘密墮胎的驚人記憶──為藍本的小說；然後，她將結束與這個年齡可成為她孩子的年輕人之間的關係，因為「他把我帶回了我的世代，但我並不在他的。」在兩人關係中，不論是物質上，或文化上，她都是主導者，牽引著韁繩，掌控著權力，預先知道結局無非分離，並且對此十分自覺：「對這個年輕男人，這意味著一種殘忍。」

然從一開始她彷彿便決定了要將這個故事寫下來：「我繼續這個故事的主要原因是·······，它已經發生了，而我是一個虛構的人物。日積月累，我堆疊的是圖像、經驗、歲月，而不是重複本身。我有一種既永恆又死去的印象。」如此說來，似乎，在體驗生活中每一個事件的時分，她就知道它們將成為她未來寫作的素材，她在小說第一頁如是寫道：「如果我不寫，事情便還沒有結束，它們只是被活過。」或許，也只有把它寫下來，事件本身才真的發生，生活於她也才真實地存有，而回憶，也終於能在一層一層地鋪寫、堆疊中，穿越時光，栩栩如生。

《年輕男人》是甫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法國小說家Annie Ernaux最新的小說，僅僅27頁，書寫的是一個遙遠的回憶。書中所提到的那本她正在動筆的小說，就是讓她家喻戶曉，書寫自己大學時期墮胎經驗的代表作《記憶無非徹底看透的一切》（L'Événement）。從出版第一本作品始，Annie Ernaux就以結合歷史感、社會學眼光和自我虛構的美妙小說獲得聲譽。她以輕盈、冷靜的文字語言書寫她、感知、歲月、回憶，穿越在性別、階級、年齡等界線之間，力求「將事件化為文字，讓書寫成為事件」。在Annie Ernaux看來，生活就是文學，只有當且僅當它變成文學、轉化為文學對象時，它才有意義。Annie Ernaux的作品因此總是體現了生活與文學的融合、交織。她的一本本作品，圍繞著她的生活、雙親、陰鬱的青少女時期、婚姻、婚外情、熱戀、墮胎、親人離世，乳癌·······直到這本最新的小說，Annie Ernaux仍不斷以自身經歷為素材，持續打磨文字精品。她「開始」（並將根據需要延長）一連串「行動」，如她所言：「·······寫/生活一部小說，我精心打造其情節。」她的書寫並不在事件發生後於紙上重生，而是發生在體驗它們的那一刻。彷彿，現實中的她，不斷在事件中，觀察自己，也觀察他人作為文學人物，如何進入即將到來的故事。於是，「文學」，早在書寫之前已然展開。

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發給82歲的安妮．艾諾（圖片取自The Nobel Prize）

出版社這樣宣傳《年輕男人》：「這是閱讀 Annie Ernaux 作品的一把鑰匙──她與時間和寫作的關係。」可謂一語中的。然而，《年輕男人》不僅僅是進入Annie Ernaux作品的鑰匙，也是帶領我們探索文學書寫，以及省思歷史、敘述，以及人類的生命的鑰匙，如同諾貝爾文學獎頒給Annie Ernaux時所言，此獎表彰的是「她揭示個人記憶的根源、隔閡和集體束縛的勇氣和敏銳」。

是的，Annie Ernaux的書寫無疑是大膽而勇敢的，不但帶領著讀者探勘生命的極密之海，思索了人與世界，與他人，以及與自己的關係，更於文學書寫和生命體驗交會之處勇猛探索，試探、推進文學的界線，不畏親身試驗如神農嚐百草，決絕前行，有如飛蛾撲火，姿態極壯烈卻又極優雅。

Annie Ernaux曾這麼說，「我是女人。一個寫東西的女人，僅此而已。」但她也曾寫道：「我不認為自己是單一個體，更是一個經驗、社會、歷史的決定以及語言的總和，並不斷地與世界（過去和現在）對話。」提到獲得諾獎，她說：「我認為獲獎是一個巨大的榮譽，同時也是一個巨大的責任。」「這是為了見證一種與世界有關的公平、正義的形式。」的確，她的文學作品非但以自身的存在為食，還重新刻劃了存在的軌跡，更將探頭、觸針伸向更廣遠的所在，不斷探詢著自我，社會與時代，也通過不斷省思過往，重訪廢墟，挖掘疼痛和喜悅，賦予事件意義和詮釋，分享著淚水，也傳遞光芒與能量，向我們展現了在此一世代繼續書寫自我倫理上的意義。

這一次，Annie Ernaux向我們講述了一個極為普通的短暫戀情。然這個故事同樣既簡單卻又濃密，再次觸及了生存的本質，思索了社會、性別與階級的關係，以及演繹了她如何探勘、跨越文學與人生的邊境；更令人叫絕的是，這回她還以《年輕男人》向我們證明，說好一個力道萬鈞的故事，並不需要超過27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