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年輕的法西斯主義者著黑色襯衫群聚在義大利卡布里(Capri)的帕維亞加爾都西會修道院(Image via Shutterstock.com)
第二場星期五的主義們讀書會邀請到國科會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博士級研究員蕭育和來談《法西斯主義》。
如同這場標題所顯示的,法西斯主義是極難釐清的意識形態,進入正題前蕭育和先說明它的三個特徵:1.法西斯主義不是規範性的主義;2.它帶有負面意義;3.很難有核心定義。也就是如此,專長政治理論的主講人跳脫按書解讀的方式,試著以幾個層面和主題來整理究竟什麼是法西斯主義。
首先,蕭育和從英國《經濟學人》對《迷思與記憶中的墨索里尼》,1的書評談起,該書旨在剖析義大利近年為墨索里尼翻案的風潮,並直面當今許多歐洲國家對獨裁統治的懷念。這個現象伴隨著歐洲各國右派政黨在選舉中攻城掠地更引起關注。
日前義大利大選,右翼保守派聯盟取得多數席次,其中義大利兄弟黨(Fdl)更取得將近26%選票,黨魁梅洛尼(Giorgia Meloni)可望成為義大利史上第一位女總理,義大利也將組成戰後最右翼的聯合政府。兄弟黨是數年前得票僅不到5%的小黨,不過幾年光景,成長驚人。對比法國大選,勒龐(Marine Le Pen)的國民聯盟(RN)也拿下有史以來最高票,都顯示極右翼政黨在歐洲站穩腳跟。那麼,這些右翼的歐洲政黨算是「法西斯主義」嗎?
蕭育和先回到歷史:當我們講到法西斯主義時,想到的是兩次大戰間特殊時空背景下的政治體制,它是一種特殊的歷史產物,主要有四個背景:首先是議會民主理念的破產。議會的腐敗墮落使得人們對民主不再信任,作品《沒有個性的人》被視為現代主義文學開創之作之一的奧地利羅伯特‧穆齊爾(Robert Musil)說:「我不反對法西斯,但身處民主,為了民主的未來,我反對民主。」2墨索里尼1923年10月的黨內講話也說:「二十年,或者三十年來,義大利政治階層一步步走向腐朽與墮落。議會制度,以及這個詞所聯想的一切愚蠢與衰敗,已經成為我們生活的象徵以及恥辱的記號。政府形同虛設,官員不過是內閣所謂多數派支配下的走狗……人們讀到所謂的議會程序,看到所謂國家代議士之間那些庸俗不堪的閒扯,只會感到厭惡與噁心。」遮蓋掉說話者,其實這段話不無道理,當代許多民粹政治人物也都持這個論調!當時議會民主理念破產是法西斯主義興起很重要的原因。
第二個背景是全球共產革命的威脅以及左右極端勢力的武裝衝突,1920年11月初極左派在義大利中北部大獲全勝,隨即爆發法西斯分子與極左赤衛隊的武裝衝突,基層法西斯組織在該年的成員總數約兩萬人,五個月後已經成長到近十九萬人。
第三是建制菁英對法西斯「小黨」的妥協與拉攏,「菁英人士都相信,邀請分享權力能夠約束外來者,讓主流政客重獲控制權。」3但他們失算了,建制菁英忽略現實的警訊而把權力交給小黨,實則為獨裁者開路。
背景之四則如美國歷史學家巴林頓‧摩爾(Barrington Moore)在《民主與獨裁的社會起源》4中所言,法西斯體制是德日義這些國家因缺乏強健的中產階級,又面臨現代化壓力,在地主階層、舊貴族與新興資產階級之間形成政治聯盟的結果。
回顧歷史上法西斯主義誕生的背景,再來看極右翼政黨在歐洲的迅速發展,這些當代的右翼政黨算是「法西斯主義」嗎?
與過去的法西斯主義最大的差別在於,當代的右翼政黨並沒有要推翻民主體制,即使他們對現代自由民主建制「過於菁英化」,以及對全球化議程不滿,但他們的主張不僅不是要推翻民主體制,反倒認為自己正在挽救民主。
其次,右翼的民粹政治人物言論的煽動風格很像法西斯領袖,但從法、義、奧等國可見,他們成功的關鍵是他們與法西斯主義劃清界線,另一位代表人物川普所在的美國,則沒有法西斯起源。
最後,法西斯主義的政治風格是不顧現實,說幹就幹;法西斯主義的政治風格並不是謊言本身,而是行動。5例如川普上任後立即著手蓋美墨高牆的行動,不免讓人訝異原來他不只是說說而已。
我們很難說現在的歐洲極右翼政黨是法西斯捲土重來,但也確實可以看到它們之間有些現象是類似的。如果我們沒有參照過去的法西斯主義,就沒辦法理解當代的極右翼;而如果沒有辦法理解當代的極右翼,我們也就不可能知道如何去回應。
義大利學者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有個很經典的說法:法西斯主義會以單純無辜的樣貌回歸,而「我們的責任就是揭露它,毫不妥協地對其新事例加以譴責:無論哪一天,無論在世界哪個角落」6。恩佐·特拉維索(Enzo Traverso)則以「後法西斯主義」的變貌說明現代的極右翼是法西斯主義的一種變形,「極右翼採用了民主與共和的修辭。它改變了自己的語言、意識形態和風格·······一方面,新的極右翼不再是法西斯主義;另一方面,如果不將它與法西斯主義相比,我們就無法定義它。新右翼是一種混合的東西,它可能會回歸法西斯主義,也可能變成保守的或是獨裁的或是民粹主義民主的新形式。『後法西斯主義』這個概念,就是試圖捕捉這一點。」7
【星期五的主義們讀書會】 系列第二場:當我們談到法西斯,我們真的知道什麼是法西斯嗎?(圖片來源:左岸文化提供)
除了特定歷史的用法,有時候我們談法西斯主義的時候(尤其是當代現象),講的是一種現代的國家治理術。希特勒、墨索里尼是法西斯的代表人物,但如果說羅斯福也是法西斯人物呢?這其實是左派的柄谷行人的觀點。
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寫到,波拿巴用兩手策略鞏固權力:一方面限制民眾的參政權利(打壓上街頭抗議的權利),另一方面則是給當時勞工大眾福利,以這種治理術減緩階級的衝突。馬克思主義會把法西斯主義看成一種減緩階級衝突的治理術,這也是為什麼會有人懷念墨索里尼!因為他的很多做法在當時的歐洲,或從我們現在的觀點來看,都是滿進步的政策,例如成立專責婦嬰保護的機構,幫助那些貧困或意外受孕的婦女(儘管目的是為了增產報國)。
所以,大家常常覺得法西斯是右派的,但無論是過去的法西斯主義,還是現在的極右翼政黨,他們的主張有時候是非常「左派」的,比如勒龐的競選政見之一就是家家戶戶暖氣。另外,法西斯主義是跟著現代的政治性出現的,例如國家關注出生率、死亡率、人口品質、國民身體健康素質等問題,這是傅柯很經典的說法,就是其實現代國家早已擁有法西斯主義的一切權力工具,想想看,一個可以讓全國施打疫苗的國家,技術上要把人送進集中營也是完全做得到的。
從這個面向來看,法西斯主義這個主題的另一個困難就是,即使墨索里尼或希特勒已經成為歷史,但我們現代國家可能本身還是帶著法西斯的基因。我們常覺得法西斯主義跟自由民主是不相容的,實則不然,它們就像月亮一樣,自由民主是一面,另外一面就是法西斯。我們看民主國家都注意到自由民主這面,但沒有發現他的另一面其實正好就是法西斯主義。
因此,法西斯的主張可能是超越左右的共識,因為現代國家職能的擴張,傅柯反覆強調法西斯主義、乃至於種族滅絕的權力機制早已齊備於現代國家的政治部署中。「儘管它們各有其歷史特殊性,他們都並不是那麼原初的東西。它們運用,並延伸了已經在其他大部分社會中已經存在的機制,尤有甚者,儘便這兩個體制有其內在的瘋狂,他們很大程度上是運用我們政治理據的理念與手段。」8
蕭育和最後提到他認為三個法西斯主義的核心思想,我們如果要反省我們跟法西斯主義的距離有多遠的時候,應該思考的是我們現在對政治的理解,在多大程度上跟這三個思想有多大距離。
第一個是秩序的問題,法西斯主義經常被認為是跟保守主義比較親近的意識形態,但其實它們對秩序的理解完全不一樣,保守主義珍視秩序是因為互動規範的養成需要數代人的時間,但「最純正的」法西斯主義無法滿足於任何穩定的秩序,雖然能否持續運動受限於現實條件。會有兩者比較親近的感覺,是因為法西斯主義會保留一些舊秩序象徵的門面,「在法西斯主義中,舊秩序的內涵被無情摧毀,但最表面的舊形式卻被小心翼翼保留。」9如果有能力,法西斯主義會像納粹這樣,無情摧毀它。兩戰之間「失根」的人──不知道身為一個人在這個社會、這個時代中的意義是什麼──就是在法西斯推崇的秩序與崇高感中得到存在的合理性。
其次是美學化的政治。在現代技術出現之前,所謂的人民一直是很模糊的概念,但是電影、攝影的出現,讓這個模糊的概念可以用影像的方式現身。班雅明在一篇很經典的文章〈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中說,法西斯主義把政治美學化,方式就是「在大型集會中,在群眾體育運動會以及戰爭中,大眾得以正視自身的存在……群眾運動在攝影機面前比在肉眼面前得到更清晰的體現。」10
法西斯主義的政治美學化理念產生的效應是:政治的競爭並不限於政治實踐,它變成一種文化、意識形態與日常生活的鬥爭,在美學化的政治眼中,政治建制就其本身也不具有任何規範上的優越,只是力量與力量之間折衝所產生的一個暫訂結果,或者說某種暫時性的「霸權」。這種「美學化」的政治競爭概念,也受到了一些左派學者的推崇。
最後是暴力的問題,蕭育和特別提及他對歐威爾的經典《一九八四》的看法:主人翁溫斯頓對女主角性暴力的想像場景是對法西斯主義暴力最貼切的描述──你是老大我就臣服,不是的話就可以被我踩在腳下。法西斯主義的信仰是力量的大小決定了自由的程度!這是為什麼法西斯主義迷信暴力,而對法西斯主義對「巨大力量」的執迷,是過去的政治經驗中前所未有的,拜現代科技所賜,它彷彿可以成為現實,某種意義上也是如此,我們現代人發明了足以毀滅一切的核子武器。鄂蘭有個很聳動的說法,她說法西斯發明的極權在當時可以說是有效回應各種政治經濟與精神困境的做法,就是訴求某種巨大的力量,當我們疑惑群眾為何如此容易被右翼民粹吸引,想想歷史上的法西斯主義就是因為人民對現實的無能為力,在絕望中只能期待「魔法或奇蹟······群眾的絕望,就是理解法西斯主義的關鍵。」(Peter Drucker,《經濟人的末日》),這魔法或奇蹟,就是依附某種巨大的力量。所以說,即便歷史上的法西斯體制已經瓦解了,但我們真的有擺脫對巨大力量的迷思嗎?
群眾在絕望疏離的狀態也反映了我們現代人的政治經驗,你在巨大的力量面前只能順從,對現實無能為力。這些關係到人的命運的種種,現在的政治生活難道沒有對巨大力量的執迷?沒有把政治美學化,認為衝突本身就具有正當性?沒有某種對可以救贖一切痛苦的秩序想像?不去認識這三種並未從我們政治想像與政治生活中消失的東西,大概很難界定法西斯主義;而藉由這幾個切面,我們或許也會發現,其實我們與法西斯的距離,可能比想像中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