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作家、哲學家迪迪耶.艾希邦(Didier Eribon)(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迪迪耶.艾希邦(Didier Eribin)的《傅柯》(Michel Foucault)是首部問世的傅柯傳記,出版於1989年。他以生動詳實的文筆,刻劃了20世紀知名法國哲學家、社會學家傅柯的一生,清晰地呈現傅柯思維進程與其熱情所繫──對生命與所處情境不間斷地考掘,推出後迴響不斷。迪迪耶.艾希邦(Didier Eribin)是法國知名作家,亞眠大學(Université d'Amiens)哲學、人文暨社會科學系教授,亦在巴黎高等社會科學研究院(EHESS)講學。2011年,迪迪耶.艾希邦修訂《傅柯》一書,增補數萬字,更新傅柯著作的完整清單以及傅柯研究的學術新發現,精益求精;此一新推出的版本,便是2022年春山出版社《傅柯》中譯本原作。
眾所周知,傅柯是當代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在哲學、社會學、精神分析、歷史學與文化研究等方面,都有廣泛的影響。長期以來,他持續以批判觀點質問權力、挑戰規範,「思想就是批判行動」一說多為今人傳誦。的確,批判,既是傅柯學說的核心,是其所思所想之關鍵,也是其終極關懷,象徵了他終其一生不放棄的,對自由的追尋。
傅柯《規訓與懲罰》(Discipline and Punish)英文版封面(Image via Shutterstock.com)
寫作、教學以外,傅柯也積極參與公眾議題、社會實踐,時常躍上公共版面;加諸他的個人生活、軼事具傳奇色彩,頗引發讀者好奇心,在在使他的生活也備受關注。然而,傅柯卻說,「不要問我是誰,也不要叫我保持不變」,抗拒任何對他進行深入剖析的視線。職是之故,一直以來,撰寫傅柯傳記似乎成為作家艱難的挑戰。然迪迪耶.艾希邦此本傅柯傳記,卻以小說般的筆法,活靈活現地勾勒出一個穿梭在學院、社會各領域的公共知識份子樣貌,凸顯他的生命經歷、思想發展和現實社會之間的關係,並通過對傅柯學說在法國學界、社會典範形塑過程的分析,帶領讀者探索法國當代社會、政治數十年來的面貌,展現了複雜的知識史意涵。
迪迪耶.艾希邦的精彩書寫植根於與傅柯短暫但密集的來往,更可能也從他自己專研階級、性別議題的社會學者活動中汲取能量。事實上,迪迪耶.艾希邦亦是一名文名遠播的作家,其作品《回歸故里》(Retour à Reims)融自傳書寫、自我虛構、社會學寫作於一爐,為他贏得廣大讚譽。《回歸故里》描寫身為大學教授的迪迪耶.艾希邦,因一直對於自己出身於勞工階層頗感五味雜陳,也因其同性戀者身份在保守的家鄉受到壓抑歧視,因此早早離家遠遊。在父親過世後,艾希邦回到故鄉漢斯(Reims),鼓起勇氣面對家族歷史,也從社會學的視角回溯了自己從漢斯工人階級家庭走向巴黎學院講壇的生命歷程,檢視了自己對家鄉的陌生疏離,和留在家鄉、放棄升學的兄弟間衝突不斷的終極原因。通過不斷省思「人的環境如何形塑了人的認知」、「社會如何限制了個人的身份認同」、「階級複製如何在當代持續發生?」等議題,艾希邦大膽剖析自我,探討所謂的個人選擇實際上是如何被社會環境決定,從而理解自己的家庭關係,更精準解剖了階級對立日益激烈的當代法國社會。《回歸故里》一書梳理的是雖是極其個人的,私密的,對自己生命情境的思考,探索生命如何與社會體制交織,這本作品也不斷叩問體制、權力與個體認知之間的關係,既感性卻又清晰冷靜。
《回歸故里》問世以來,可說引發了廣泛的迴響,不只獲得商業意義上的成功,更啟發了許多作家、藝術家展開各式生命、文學、藝術和社會間的對話、探索,其中包括了《回歸故里》的諸多影劇改編。《回歸故里》不但曾被法國導演Laurent Hatat搬上舞台,被當代德國劇場名導Thomas Ostermeier 改編成半紀錄片半劇場的演出。2021年,導演Jean-Gabriel Périot以此為藍本的紀錄片,更風光入選坎城影展。儘管這些作品不盡相同,仍都在某個意義上思索著同一個議題──人怎麼從社會學、哲學的視角,回顧自己的出身、來處和環境、階級之間的距離,及其所帶來的社會性恥辱(la honte sociale)?又如何認知、賦予它意義?艾希邦以其社會學者的眼光,陳述自我過往,不只關注個體,也分析了家庭、結構、社會如何決定個人命運,甚至連結當下,直陳當代社會病灶。而2021年推出《回歸故里》電影的編導團隊,則選擇以夾雜文字、畫外音的方式重新詮釋艾希邦的作品,邀請了在法國「#me too」運動中活躍的女演員Adèle Haenel擔任旁白,以聲與畫的對話引起的疏離效果,引領觀眾重新思考權力、身體、社會、個人等議題;更將五O年代法國的影像連結當下左右翼對立的法國社會現狀,讓觀眾於觀影的同時,更穿梭於虛實、過去/未來之間,以批判視角,思考權力關係,呈現個體自我的回憶與社會集體的構成之間的拉扯或共構,手法不俗,視野獨到,展現了驚人的創造力。
艾希邦曾在訪談中談到,通過重述個人的返鄉之旅,他回顧了父祖一生的辛苦勞動,並與之和解,而他在這本書中更想完成的,無非是「重構法國社會階級的歷史」,指出「複製階級差異的教育系統中存在的社會性暴力」,如何「為階級間製造相當清晰的邊界」。而在如今各種形式的暴力不曾消失,各種激進、極端的呼聲瀰漫四周的時代,他更建議大家在譴責暴力、反抗極端思考的同時,卻也不要忽略了暴力抗爭、極端對抗背後的憤怒,那些所謂的「微小者的哀鳴」,和思考造成這些暴力行動背後的「社會性暴力」。或許,他所關心的無非如同傅柯所言,仍是「思考」,而「思想就是批判行動」,而唯有批判性思考的存在,方能帶領人們不斷穿越結界、打破高牆,通過不斷地追問,消解對立,通往追尋自由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