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時間都塞滿了,但掩蓋不了有什麼東西正直直漏的黑洞(示意圖,來源:Shutterstock.com)
現代人是窮的,富裕是裝飾品,奢糜又流油的世界顯出我們活在一個像「餓死鬼」的假設中,將時間都塞滿了,但掩蓋不了有什麼東西正直直漏的黑洞,那像流沙不斷流著的讓我們驚心,但愈是如此我們就愈按下了快轉鍵,看似怕錯過了什麼,實際上又很可能踏空了這一天。
現代人的惘惘是那麼立體,可以選擇的很多,但人人都沒有按下以上皆非的勇氣,讓我們始終都在選擇與選擇後的空茫裡,這樣過日子,人生是否將是一個假議題呢?或許「史努比」的中的查理布朗有閒裕去思想這個。
而我只記得我曾在一個快黃昏的時間讀完了村上春樹的《麵包店再襲擊》,對於那對夫婦半夜沒來由的「食慾」,甚至要去襲擊漢堡店的麵包。我因此恍然感到現代人被養出的「大食欲」,這並非來自食物的,而是怎麼樣都不會被滿足的空泛感。在這樣看似胡鬧的動機中,有一種抓到什麼都好,讓自己忽視這一刻的「心靈空轉」,但等到抓到了,又會馬上「飢餓」的處境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村上春樹《麵包店再襲擊》(全新修訂版,時報出版提供)
現代生活為何會夾帶這麼滿的空?我在村上的《舞舞舞》曾用紅筆畫下其中的一句話:20世紀,浪費是最好的美德。我所記得的20世紀的確是以浪費為驕傲的,甚至被視為是一種進步的象徵。
如此到了21世紀,浪費完了所有物件後,是否就輪到要浪費自己的生命了?
終於,我又拿起了米蘭.昆德拉的《緩慢》來讀,這本在我求學時期曾畫滿重點的書,雖然曾深深覺得有道理,但沒有像今日這樣感到我失去了當年讀它的閒情。我腦中充滿了昆德拉寫的:「為什麼緩慢的樂趣消失了呢?」
是的,曾經我在窮忙時,看到金城武代言的廣告上說:「世界愈快你愈慢。」時也曾嗤笑地想:「因為時間是奢侈品,而你是幸運兒啊。」我也曾以為窮忙到了一個階段我就能喘息了吧。
然而沒有,我發現我自己的「拖延症」像是對許久沒放空之後開始加倍索償時,我才感受到連再讀《緩慢》都有了迫切性。
我想起了書中寫道:「當人被機器賦予了速度的快感之後,一切便改變了······」。
我們如今對手機的依賴,很像進入了「賽博」化的階段,我們被機器的速度給馴服了,那裏的時間像是個「假象」,那裏的空間是「蜃樓」,往往一抬頭,人生就像被撕掉的紙片一樣,時間像團皺紙,被隨意扔在地上。
儘管有了對時間蹉跎的虧負感,我們仍止不住跟隨機器的速度在過活。講白了很像是紅舞鞋的招喚,我們幾分像是音樂盒裡的娃娃,看似是鎮定的運轉,然自己卻分神著那些被棄置,與來不及停下來的荒蕪。
其實昆德拉1996年這本《緩慢》開宗明義就寫了我們為何無法抵抗這樣將我們機器化的科技招喚──「速度是技術革命獻給人類的一種迷醉方式。」
這種「迷醉」以書中的說法是因它讓人自時間的持續中抽離,在這種狀態中,人會忘記自己的年歲與煩惱,在風馳電掣中毫無恐懼,因為恐懼的來源存在於未來中,我們以此從將自己抽離了未來,於是被「機械式的速度感」給掌握住。
人人崇尚速度的美德,我們活在明確的機械齒輪中,讓我們的擱置感更為強大,生命本身像擱淺在沙灘上的鯨魚,所有的加速都預支了轉不動的身心。
然丟失了「緩慢」除讓我們如今打開新聞,就充滿了各種即興的荒唐外。到底這看似無用的「緩慢」,為何如此重要呢?並且得要出國、登座山,才感受到「緩慢」終於能坐在自己隔壁,讓自己委屈到能鬆一口氣,甚至潸然淚下。
為何人類對自己這麼逼得那麼緊?我們一方面是一自私的群體(忽視其他動物的生存),但同時人類也「進化」到自虐自己的程度,那種砍殺時間的速度,以一點五倍看劇的速度、想快點睡著的速度,彷彿未來也將如此囫圇,徒增焦慮的不明所以。
但那些被虧負的日子,總要找上來的。無論是以病的樣貌,還是終生以一怯戰的戰士收場,它終要找上來的。
書中昆德拉將悠緩寫得很美:「那些民謠中所歌詠的漂泊的英雄,那些遊蕩在磨坊、風車之間,酣睡在星座之下的流浪者,他們到哪裡去了?」如果悠閒的人是在凝視上帝的窗口,那本來就有的幸福,我們為何將它丟到一旁?
當然,我們失去了很多美好的事情,似乎人也能習慣,但違反身為動物的本質,而服從機器的速度,真的會適應嗎
書中點出「舞者」跟「名氣」的現象,充斥在我們生活周圍。當悠閒被被厭棄後,「舞者」跟「名氣」就像書中預言的,成為21世紀的亂象,人一旦追尋所謂的速度,就會像個表演者,如政客就像書中不停地演出「道德柔道」,人們也開始將一種自曝的表演成為主旋律,滿足我們時時不能滿足的大胃口,不自覺地在榨乾自己的所剩無幾。
沒有能悠緩品味的觀眾,所謂名氣就只是一公共產物,依照自曝的舞者形象,表演著更高尚或更鄙俗的兩極,帶給觀眾有速度的歡愉。每一次的爆料與道德演說都如同假高潮,也留下只剩性事的餘熱空虛。有如書中所言的,如同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面對悲傷的人性,吶喊出歡樂的讚歌。
有趣的是,在速度的強大暗示中,我們的確像書中的人一樣,往往隨意愛上一條不假思索卻激越非常的道德教條、匆忙將他人神化同時加以粉碎、也匆忙浮誇表演著對議題的表情,從一道菜、一首歌,甚至對於自身的認知,都如有觀眾在看一般,快速地抓取保險的人設,做出對他人只是幾秒的演出。
每人成名十五分鐘與永遠的Stand By,留下共用的戲服、廉價演說、浮誇金句,及停不下來的自己。當我們在笑著他人廉價的娛樂性、諷刺一天就有一人失言時,我們可能也正演出對他人來講是名為「人生」的爛秀。
失去了「緩慢」的意趣,庸俗正撲天蓋地般湧來,不分你我,來共演一場泥巴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