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塔行》是一本短若匕首的抒情詩

2022-12-29  姚旟荃 

企鵝出版社《燈塔行》(Image via Shutterstock.com)

 

敏隆講堂「陪你讀本書」系列講座,此次邀請到社會觀察家詹偉雄,談他喜愛的經典小說──維吉尼亞.吳爾芙《燈塔行》(Virginia Woolf)。講座採用聯經出版社「出版91周年雙面海報燙銀書衣典藏紀念版」,在文本之內與之外,一窺一戰與二戰期間,倫敦文學界核心人物之一吳爾芙的傳世之作,以及小說背後的時代潮流。

 

詹偉雄以自己的閱讀經驗,談他喜愛的經典小說:吳爾芙重要小說《燈塔行》(圖片來源:汪正翔 攝影,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這一年來,我重讀了非常多三十年前就讀過的小說。」詹偉雄在講台上這麼說,就如同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多年後重讀《燈塔行》才真正讀懂這本書,詹偉雄閱讀吳爾芙也有相似的經驗,第一次翻閱的感受與多年之後的第二次閱讀,所體會到的內容和情感「完全是兩碼子事」。為什麼會是《燈塔行》?詹偉雄自述自己的年紀到了面對失去的(lost)、需要傷悼(mourning)的階段,比起婚禮,參加更多的是喪禮。面對人生難以逃離的傷悼,詹偉雄開始重讀小說,在其中尋找可供借鑑的人生經驗。

「維吉尼雅・吳爾芙的《戴洛維夫人》跟《燈塔行》,都是在處理一個女性在面對人生各個重大的難關跟抉擇的故事。」19歲的時候看《燈塔行》,詹偉雄看的是吳爾芙如何用詩一般的語言,刻畫外在的世界,而今重讀《燈塔行》,希望能夠用一個業餘讀者的角度,與敏隆講堂的讀者分享一些全新體悟。

 

我們首先要問的就是「小說」是什麼?

詹偉雄認為,小說之所以會在閱讀市場中維持一個中流砥柱的位置,正是因為它處理我們現代人根本的生命體驗,小說在文字當中呈現流逝的時間、生命的際遇,並組合成人生的摡括性想法,以及對理想自我的追求。所以我們閱讀小說,看的是小說家筆下如何處理角色人生中的各個遭遇,在那更深邃、寬闊、多元的場景當中,得以看到生命擴大的可能性,並理解世界的真貌。

 

個性的人與《燈塔行》

「現代性的發展進程中,西歐誕生了一種新人種說──『個性的人』。」詹偉雄這麼說,在這個定義裡,個性的人內在生命中有一股沒有辦法壓抑的洶湧力量,這股力量隱約指引生命的去處。而維吉尼亞・吳爾芙就是詹偉雄定義裡的「個性的人」,她有著全然自我生命欲求,她的小說當中也存在這樣的人,不論在《戴洛維夫人》或是《燈塔行》當中,都可以看到書中角色費力突破世界加諸在他們身上的限制,並試圖探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往哪裡去?」。而在探問的過程,「身體」就成為非常重要的條件之一;「我們的身體能否用細微的感官,把握身邊周遭的世界?」只有在世界與自身交互作用的關係中,才能辨別自我的探問。

當我們開啟身體感官經驗的纖維(fiber),我們就能運用這種細微的感官,對外在世界有所了解,而這正是能夠成為個性的人的第一步。「想要啟迪身體的這種能力,讀《燈塔行》是一個最好路徑,因為這本小說對於所有感官經驗的捕捉,都如同光纖一般細緻,而且非常迷離、新奇且動人。」詹偉雄這麼說道。

 

文學,之於現代人的意義

正式進入《燈塔行》文本之前,詹偉雄先說明文學之於現代人的意義。他引用泰瑞・伊格頓(Terry Eagleton)《如何閱讀文學》中的解釋,說明文學在歷史上的不同意義。對古典主義者來說,文學讓人們對已知的人類事物,有更深認識;對浪漫主義者而言,文學是擺脫限制人類枷鎖的寄託,照著我們內心深處最深層的渴望,來重塑世界的方法。詹偉雄舉例說明,譬如狄更斯、福樓敗、巴爾札特等文學大師的作品,都有上述特性;在現代主義者的定義裡,文學是看到一個全新世界,不再是強化日常的知覺;後現代主義者則認為,所有事物都是過去事物的循環、轉譯、模仿或延伸,所以唯有讓人產生快感的文學才是好文學,但對於伊格頓來說,文學是操作文字和語言的紙面技術,是人類在文明史以來所創造最華麗的事物。

詹偉雄接著說,伊格頓認為文學隨著歷史變遷,而有人氣榮枯的變化,例如莎士比亞在18世紀乏人問津,卻在19、20世紀逐漸增加影響力,偉大的文學作品之所以有普世性,在於人類情感不受特定文化所限制,由於情感來自身體,而人類身體的相同處絕對大於相異處,文學不只表達體驗的意義,而是在獲得意義後,感覺到那種新穎又特殊的感受。《燈塔行》正是試圖引導這種意義的體驗。

 

「如果堅實的情節與強有力的敘事,決定文學作品的優劣;那麼,吳爾芙恐怕會在文學成就的榜單上敬陪末座。」──泰瑞・伊格頓(Terry Eagleton)《如何閱讀文學》

 

情節與敘事是19世紀寫實主義小說當中最重要的兩個元素,但吳爾芙的作品,卻屏棄了這兩者。

 

現代主義的誕生

「談維吉尼亞・吳爾芙,無可避免,必須提到現代主義。」在摒棄情節與敘事的書寫之下,詹偉雄從現代主義的誕生,說明吳爾芙作品在時代中的意義。

現代主義文學誕生於19世紀中期到20世紀中期,並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達到最高峰。工業化、資本主義全球化、科學及社會思潮向前推進,佛洛依德提出潛意識,這種探析人類內心深層慾望的概念解放了藝術史,並且解答世紀相交之際內在心理苦痛的根本來歷。

現代主義者認為自身與維多利亞時代守舊的道德觀、樂觀主義或傳統尊崇已然不同,而試圖尋找一種形式,藉以表現自己的疏離感。他們主張藝術不再是再現(represent)社會現實,而是表達(express)主觀經驗,這樣的概念與文學連結後,個人概念大於集體,抽象表達大於寫實,文學以幻滅(disillusion)、碎片化(fragmentation)的風格呈現,並且以意識流、多重視角、晦澀典故作為表現機制,因此,讀者也從被動接受轉化成主動的讀者,找到各種途徑與方式,去避開作者所設下的坑洞,完整掌握文學意義,獲得受苦之後的快感。

「現代主義背後有幾個重大事件,帶來人們心中的疏離及孤獨感,甚至是人性的幻滅。」從現代主義談到第一次世界大戰、西班牙流感等時代大事,詹偉雄以更宏觀的角度,去闡述當時文學創作的背景。戰爭當中的機槍、毒氣、菲籍與坦克,以及數以百萬計的傷亡,政治、時代、文化劇烈衝擊那個時代的人們,造成人性概念的幻滅;1918年爆發西班牙流感,兩年內造成全球三分之一、四分之一人口死亡。死亡人數為歷史第二高,當代有許多人生命當中有很長時間都必須臥床休養。那個時代的集體意識羸弱而無助,在意識上都有著潛在的脆弱。

詹偉雄認為,正是因為這種時代性的脆弱,促使意識流誕生,「當個人經歷巨大、難以處理完好的生命事件,飄忽不定的想法、恐懼便產生了。」這種描繪出說話者腦海中的思想及感受的手法,便於焉誕生,以「內心獨白」為主要機制,特色為「不完整的」、「思維跳躍的」、「印象或聯想組成的」,用「很少或沒有標點符號」的文字呈現,這樣的敘事手法,也致使個人主義激進化。

 

吳爾芙的家庭及成長

吳爾芙是二十世紀初英國文學界的核心人物,1882年生於倫敦,父母也都為文化圈名人,在父母三段婚姻所生的八個小孩當中排行第七。

她13歲時母親逝世,兩年後,同母異父的姊姊也過世,這些生長背景對她影響深遠。另外,她少女時期受到同母異父兄長性騷擾,導致她一生飽受精神疾病所苦。

1904年,吳爾芙的父親逝世,這是她人生中另一個打擊,因為她一生都在反抗父親。父親過世為她帶來強烈的負罪感,後來,吳爾芙與姊姊搬遷到布魯姆斯伯里(Bloomsbury),結交許多文友,在倫敦「布魯姆斯伯里」藝文圈(Bloomsbury Group)扮演重要角色。

吳爾芙開始寫作。1915年出版第一本小說《遠航》,1917年與丈夫成立霍加斯出版社(Hogarth Press),往後所有著作皆由這間私人出版社印刷出版,並交由姊姊設計封面。吳爾芙一生寫過九部小說、大量評論、散文、隨筆以及日記。1914年於住家附近的歐塞河(River Ouse)投河自盡。

《燈塔行》當中的雷姆塞夫婦,原型就是吳爾芙的父母,小說情節也與她幼年、少年時期的經歷息息相關。童年經歷,深刻影響這位女性小說家成人之後的創作。

其父萊斯利.史蒂芬(Leslie Stephen)生於1832年,倫敦貴族後裔,也是英國殖民地副國務卿,畢業於劍橋大學三一學院,1857年加入山岳會。詹偉雄本身熱愛登山,所以從登山史的角度觀看維吉尼亞.吳爾芙的父親;他提到史蒂芬的著作《歐洲的遊園地》曾被視為西方山岳文學的開門之作,此外,史蒂芬在英國傳記文學上也是權威作家。詹偉雄認為,吳爾芙的父親之所以暴躁、易怒且內心脆弱,與他的登山經歷必然有所關連,「當一位曾經征服山林的人,發現身體有年齡上的局限,無法再次攀登山岳,無可避免,產生強烈的挫敗感。這樣的男士形象化身成為《燈塔行》裡的雷姆塞先生。雷姆塞先生雖然有著極高學術成就和地位,他的內心卻無比脆弱,需要妻子用各種隱約、含蓄、機巧的方式,表達她對丈夫的支持。吳爾芙透過意識流小說,才能表達這種複雜的情感及男女關係。」

吳爾芙母親茱莉亞.史蒂芬(Julia Stephen)是雷姆塞太太的原型。茱莉亞.史蒂芬(Julia Stephen)是前拉斐爾派畫家的模特兒、倫敦名媛及慈善工作者,出生於教養良好、文風薈萃的倫敦大家族。她與吳爾芙父親結婚前曾有一段婚姻,前夫因病過世後,靠著慈善工作渡過苦痛。詹偉雄認為,正是在那段時期,她將維多利亞時期理想婦女的形象內化在心中,成為保守女性價值觀的代言人,這也使得吳爾芙對她愛恨交織。

除了父母對她的影響之外,詹偉雄接著提到吳爾芙一生當中的幾個重大經歷,首先是吳爾芙和夫婿倫納德(Leonard)共同創立的霍加斯出版社,夫婦一起主導裝幀及視覺呈現,吳爾芙也從此嘗到自由創作的熱情,免於苦等其他出版社的出版消息,也可以出版自己滿意的作品;其次是布魯姆斯伯里菁英文藝圈,這個以家族為核心所成立的團體,男性是劍橋大學校友、女性則畢業自倫敦國王學院,並且相互提攜;最後是家庭中複雜且錯綜的情感關係,還有,她與朋友、同性戀人之間的糾葛。這些外部因素,也深刻影響吳爾芙的小說作品。

 

現代主義作家吳爾芙在羅德麥爾(Rodmell)附近的歐塞河(River Ouse)自盡(圖片來源:Shutterstock.com)

 

《燈塔行》的小說敘事

吳爾芙最著名的經典三部曲《海浪》、《戴洛維夫人》及《燈塔行》,其中《燈塔行》在上世紀末美國蘭登書屋評比一百本最佳英語小說中位列第十五名,同時名列《時代雜誌》1923年以來最佳百大小說之一。

這本小說為現代主義文學運動的先鋒,與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喬伊斯的《尤里西斯》同為奠定意識流寫作的扛鼎之作,改變小說敘事的傳統。《燈塔行》故事的發生地點位於蘇格蘭天堂島,但是追溯本源,應該是吳爾芙童年每一年到康沃爾郡(Cornwall)避暑的聖艾夫斯(St Ives)小鎮。根據吳爾芙的回憶錄,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快樂的回憶卻在母親過世後嘎然而止。《燈塔行》在她母親過世後二十三年出版,成為她正式告別父母親的作品。

福斯特(E. M. Foster)如此形容《燈塔行》:「一個具備奏鳴曲形式的小說。」詹偉雄接著說明,奏鳴曲以「呈示部」第一主題與第二主題的呈現、「發展部」主題的變奏、「再現部」回到起點,整合三部分呈現,三部的時間跨度也有著十分懸殊的篇幅呈現。以《燈塔行》為例,呈示部的〈窗〉與再現部的〈燈塔〉處理的不過是一天內的時間,但發展部的〈歲月流逝〉卻橫跨了十年之長,這種節奏上的分配,與讀者理解小說、獲得閱讀的快感有很大關係。

《燈塔行》第一部由雷姆塞夫婦和八個小孩,還有女畫家莉莉、生物學家班克斯、詩人卡米凱爾、博士生查爾斯、年輕情侶保羅和明黛六位客人作為故事主軸,述說一個下午所發生的故事,刻劃每個事件中,不同人的念頭和思緒。小說引用大量典故,例如雷姆塞先生的台詞:「有人犯了錯!被砲彈攻擊!」(Someone had blunder’d. /Storm’d at with shot and shell! ),取自英國詩人丁尼生(Alfred Tennyson)最重要的詩作《輕騎兵進擊》;雷姆塞太太對小兒子詹姆斯說的故事是《格林童話》中的〈漁夫與他的妻子〉等等,吳爾芙採用典故背後的隱喻,創作《燈塔行》。

「吳爾芙最厲害的寫作技巧,就是在敘事情節當中,交錯運用全知敘事觀點、小說主角的意識流、自由間接敘事(free indirect discourse)。」為了向讀者解釋吳爾芙的小說技巧,詹偉雄把自由間接敘事比喻成「小說主角的閨蜜」,這部分的敘事緊鄰小說主角的腦袋外,同時呈現外在敘事與小說主角可能的反應,至於意識流,則是由小說主角啟動,這些文學機制都是現代文學為了表達「個人」而產生。

另外一個技法則是「多重視點」,在同一個場景裡面,有許多人的「意識」、「情感」、「視角」,同時在一個時間點發生,詹偉雄以《燈塔行》的晚餐時刻舉例說明,在同一場景中,班克斯、查爾士、莉莉、雷姆塞太太各有不同的情緒及肢體動作,同時也交錯著全知視角敘述,以及不同角色的意識流、自由間接敘事等表述。

「吳爾芙小說還有另外一個特色,就是某些一分一秒的日常時間,會記憶得像永恆般深刻。」詹偉雄說,小說當中「存有的瞬間」(moments of being),生活中裡充斥許多片刻,但大多是「不存在的片刻」,就像容易被遺忘的「平凡無奇的棉花絨」,而那些被記憶下來的遭遇,有著強烈感受的存有的瞬間,是「棉花絨後的花紋或圖案」,那是吳爾芙希望現代人能夠在生活當中增加的時刻,這種時刻會讓人穿越日常生活,看到自己與世界的聯繫;如同吳爾芙在《存在的瞬間》中說過:「只有當現在運行得如此順利,就像在一條深河的表面滑行時,過去才會回來。然後一個人透過表面看到深處。在那些時刻,我發現我最大的滿足之一,不是我在回想過去,而是在那時,我才最充實地活在當下。」

 

講座現場照片:講者詹偉雄(右二)與洪建全基金會研發長曾文娟(右一)、洪建全基金會榮譽董事長簡靜惠(右三)、學者王增榮(左二)合影(圖片來源:汪正翔 攝影,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閱讀《燈塔行》,哪些內容有意思?

詹偉雄總結《燈塔行》的特色,包含敘事的時空張力、非情節推進的吸引力、先鋒派家庭小說、巨視的時代感,小說也揭示世事無常、唯藝術永恆的價值觀,並闡明現代主義藝術論,同時也是最好的女性主義與非主流視角。

「這是一本難讀的書,為什麼我們還要閱讀?因為作者邀請具有創造性的讀者進入文本世界。」詹偉雄說,在這個時刻閱讀《燈塔行》,讀者可以瞭解吳爾芙身為現代主義文學家,她意圖展現敘事的可能性,並且邀請讀者也進入文本,成為創作的一部分;唯有參與這場「受苦的閱讀」,才有辦法獲得最後的狂喜狀態。

「文學永遠有語言無法描繪的時代事物,等待著我們去工作,傳達這變化多端、不可名狀、難以界說的精神,不正是小說家的任務嗎?」詹偉雄最後引用吳爾芙的句子,為這場講座劃下句話;吳爾芙小說中的不可名狀、紛亂墜落的事物章節,那些潛藏在文字底層的情感,正是人類內在精神的模樣,「能夠讀完吳爾芙的小說,我們應該就會變成完完全全不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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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塔行(吳爾芙經典傳世之作,出版91周年雙面海報燙銀書衣典藏紀念版)/圖片來源:聯經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