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宏志先生《綠光往事》一書中提到的「神祕書店」(The Mysterious Bookshop)/圖片來源:冬陽提供
幾天前,放在案頭的手機叮地發出提示音,我手邊的事沒閒著(當然是忙工作,雖然很想打電玩放鬆放空),只用眼角餘光瞄了一下,原來是久未聯繫的老朋友傳了訊息過來。第一時間心想,是疫情趨緩所以來邀上KTV尬歌?還是天冷了想吃爐吃鍋需要找人湊咖?我滑開螢幕一看,對方竟是用很認真的態度問我:「最近工作好嗎?接連看到好幾則跟出版業相關的新聞,有點熱鬧喔。」
網友議論、驚動政府行政部門回應、多位出版先進於臉書貼文發聲,這陣子出版界的確發生了幾件事灌進不少流量,但跟出版閱讀也許沒那麼直接相關。認識的同業此時多埋首新年度的出版計畫、2023台北國際書展的籌備執行、趕著完成因農曆新年即將到來而需提前作業的各種大小事,同時思索如何因應業已預告的紙價上漲態勢。幸好我近兩年轉向製作電台節目(唔,那又是另一種忙了),稍稍躲開這歲末年終混亂忙碌如地獄的煎熬,一樁結合了「推理」與「書店」的往事卻在此時悄悄浮上心頭。
入行第二年,公司便派我出差紐約參加美國書展,同時拜訪作家、出版社與經紀人等。如今回想起來,這實在是難得的經驗機緣,很感謝老東家臉譜出版的提攜。幸運的是,當年還與在家西書社工作的譚光磊同行(幾年後自力創辦了光磊國際版權公司),雖然彼此都是業界菜鳥,但一人是編輯、一人是版權經紀,加上都對類型閱讀(我著迷推理,光磊醉心奇幻)有稱得上足夠的理解和過剩的熱情,拜會行程算是順暢有斬獲,結束公務後放鬆心情來場書迷之旅,其中一站是位在紐約西五十六街一百二十八號,專賣推理小說的「神祕書店」(The Mysterious Bookshop)。
我得坦承,撰寫這篇專欄文時並不記得書店的確切地址,是在找尋參考資料、翻出詹宏志先生《綠光往事》一書中〈難忘的書店(之一)〉文章,才將這串地址騰了過來。不過呢,讀者諸君不用忙著拿紙筆抄記也不必費心開谷歌地圖找──這容我稍後再行說明。
紐約西五十六街一百二十八號,神祕書店的手繪招牌懸疑推理味十足,店面是要先下幾級階梯的半地下室樓層,走進店內時間剛過三秒鐘(圖片來源:冬陽提供)
出差美國的季節是炎熱的夏季,光磊和我在紐約只敢搭南北向行駛的地鐵移動,對陌生的東西向公車系統畏懼三分(彼時可沒有什麼方便的電子票證,光從零錢包拿個幾美元幾美分出來就手忙腳亂),更不敢攔乘口音濃重到叫人鴨子聽雷的運將開的黃色計程車(要是被當成肥羊宰怎麼辦?)。我們和身旁眾多疾行的紐約客同一個樣,身著襯衫、腳踏皮鞋、手提公事包,走到神祕書店門口早已汗流浹背,推門進屋絲毫沒有莊重喜悅的朝聖感,只剩貪圖快快吹個涼的小狼狽。
神祕書店的手繪招牌懸疑推理味十足,店面是要先下幾級階梯的半地下室樓層,走進店內時間剛過三秒鐘,我就瞬間切回狂熱又自詡專業的推理迷模式。映入眼簾的頂天落地書櫃擺滿了精裝書籍(這書架大有來頭:Justin Scott設計,Brain Garfield與Donald E. Westlake打造,三人是美國推理小說傳奇大師,完成於1979年四月),一旁還有方便登高取書的移動式樓梯。當我興沖沖抽出一本約翰.勒卡雷新作,蝴蝶頁上居然有不是印刷而是親簽的題字,我的雙眼大概要發出手電筒般的亮光了──這是修辭上的誇飾沒錯,但顯然其中一位店員注意到了,親切地走上前對我說:「先前勒卡雷先生來敝店宣傳時,多簽了幾本,您若是有興趣可以買下來。」
頂天落地書櫃擺滿了精裝書籍,由美國推理小說傳奇大師Justin Scott設計,Brain Garfield與Donald E. Westlake打造(圖片來源:冬陽提供)
這位戴眼鏡的爽朗男子,目測應該三十來歲,自稱是店經理,大概看我觀光客模樣,於是介紹起店內陳設來。「除了市售的推理小說、評論書籍外,那一區擺放的是我們自家『神祕出版』(Mysterious Press)的出版品,有刊物也有專書,還有T恤啦、徽章之類的周邊商品,這一區則是特別跟福爾摩斯有關的······您應該是因為喜歡推理小說而進來的吧?」我點頭如搗蒜地回應。
「那麼,」店經理微微一笑,「您應該知道這座黑色鑄鐵樓梯的由來──」他舉起手指向前方連接一二樓的旋轉樓梯。「我知道!這是向瑪麗.蘭哈特經典之作《旋轉樓梯》致意的樓梯,對嗎?」男子嘴角上揚的幅度更大了,彷彿認證我的的確確與他是同屬推理一掛。當向他提及我在台灣當推理小說編輯、臉譜出版譯介了哪些作家作品,這時換他的眼睛發出亮光,用興奮的語氣對我說:「那您一定要上二樓來看看這個!」
店內連接一二樓的旋轉樓,向瑪麗.蘭哈特經典之作《旋轉樓梯》致意(圖片來源:冬陽提供)
我們踏上只容單人通行的旋轉樓梯(這可不是擺好看的裝飾品),離開一樓的書區與兩位店員忙著整理報表、拆箱裝箱的工作區,二樓靠牆而立的書櫃與一樓陳列樣貌差異不大,按作者姓氏擺放非近期出版的作品。房間中央是醒目的平面展示櫃,我湊前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氣。經理像是刻意營造氣氛般輕聲說:「您剛剛提到的艾勒里.昆恩、范達因等作家,這櫃子裡收藏了幾本他們的首刷作品,還有其他深具意義的珍本古書。這些是非賣品,只能觀看不能翻閱唷。」
店內二樓:房間中央是醒目的平面展示櫃,收藏珍本古書等非賣品(圖片來源:冬陽提供)
店裡還有幾位靜靜逛書架的客人,同行的光磊拿了幾本書坐在單人沙發上翻讀,我持續繞看每一處隱藏的驚喜,包括牆上張貼的電影和推理雜誌封面海報,窗玻璃上的彩色馬爾他之鷹,以及窩在角落的一尊推理小說之父愛倫坡塑像──咦?這看起來好眼熟,似乎是愛倫坡獎得主才會被頒贈的獎座······就在此時,一名臉色紅潤、白髮白鬍、微微腆個肚子的男性朝我走來,並且伸手對我說:「您好,我是奧托.潘茲勒。」我再次愣住三秒鐘,心想:「經理不是才跟我說,今天很不巧,店長不在嗎?」
潘茲勒(Otto Penzler)是我踏入出版圈後崇拜的偶像之一,他身兼推理評論家、出版社編輯、書店店長等多個身分於一身,對美國推理類型的發展貢獻良多,前前後後拿過五次愛倫坡獎(三次年度最佳評論/傳記類作品獎、一次渡鴉獎、一次艾勒里.昆恩獎),方才見到的愛倫坡塑像,果然是他獲頒的獎座。潘茲勒熱情地與光磊和我寒暄,並引領我們進到他的辦公空間兼絕對會讓推理迷瘋狂的珍本書區──這是派翠西亞.康薇爾處女作《屍體會說話》的少量精裝首刷書!那是朱利安.西蒙斯《血腥謀殺》第一版!噢噢噢有密室之王約翰.狄克森.卡爾的······我的腦袋當下切分成兩組運作模式,一邊搜尋難得一見的知名經典,一邊向潘茲勒介紹台灣翻譯出版推理小說的概況,這時他突然發出一聲慨歎:
「原來台灣的讀者可以同時讀到最新最流行的犯罪推理小說,以及古典黃金時期的偵探小說啊,真是幸福。美國讀者已經不怎麼讀昆恩、卡爾這些巨匠的昔日經典了呢。」接著,他話鋒一轉,「說到台灣,我這間店就快要收掉······因為房東要把它賣給我忘記是台灣還是香港人啦,呵呵。」所幸神祕書店後來尋覓到其他地點,同樣是在紐約,新址是沃倫街五十八號,營業時間為週一至週六中午十一點到傍晚七點。希望在疫情趨緩的2023年,有機會再訪這讓人心醉神迷的一方天地。
店裡還有幾位靜靜逛書架的客人,同行的光磊拿了幾本書坐在單人沙發上翻讀(圖片來源:冬陽提供)
每當想起這家年紀與我一般大的書店都還孜孜矻矻經營不懈,我怎能不持續努力打拚呢?不論出版業界遭逢哪些挑戰,總要想辦法突破前行的,歲末年終以此為勵,順祝大家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