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書目TAIWAN REVIEW of Books秉持推廣閱讀與經典文本的精神,攜手誠品書店將「週末夜讀系列講座」,以文字與讀者一起重溫講座夜晚的品讀生活。本場次由作家瀟湘神談【台灣鬼怪的文藝復興】。七、八月的講座主題搭配應景的農曆七月,聚焦在❰探訪鬼怪文化中的奇幻台灣❱ 。從台灣在地的神話傳說、鄉野奇譚出發,我們得以望見社會文化如何重新詮釋鬼怪,百花齊放的延伸作品從文學發展到繪本甚或藝文策展,多重的媒介與管道讓我們看見台灣豐富的奇幻創作。本場次由作家瀟湘神談【台灣鬼怪的文藝復興】。
「我認為台灣妖怪目前還沒有真正文藝復興。」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的共同創辦人瀟湘神,在這場名為「台灣鬼怪的文藝復興」講座上這麼說,身兼台灣妖怪研究者跟小說家的他,從「台灣妖怪」文化的興起為始,為講座現場的聽眾們帶來了精彩的分享。
說到如今已經成為顯學的台灣妖怪文化,瀟湘神認為,它的出現原因其實比我們想像中來得要複雜,他分成三個不同的層面來談妖怪文化的成形脈絡。首先,從解嚴後的文學創作開始,逐漸開放的自由風氣,人們開始以「鄉土」作為創作材料,鬼怪題材也自然的成為其中一支;第二條路線則是國外娛樂創作,例如從日本而來的「妖怪」這一詞彙,就非常明顯的可以看出日本娛樂產業對台灣文化的影響;另外,民俗學長期以來對妖怪的研究,也是讓妖怪文化復興的一環,從2014年林美容、李家愷的《魔神仔的人類學想像》開始,民俗學內部積累了豐富的妖怪研究成果。
2014年角斯角斯出版了《台灣妖怪地誌》,從他以「妖怪」而非「鬼怪」這個詞彙,繪畫風格當中也有日本浮世繪的影子,就可以看出他其實正是受到日本文化脈絡影響的證明,從他國文化種種不同的刺激,台灣妖怪文化開始長出自己的模樣。行人出版社接著在2015年出版《臺灣妖怪研究室報告》,以圖鑑的方式介紹台灣妖怪,用特殊生物的角度研究妖怪,作為民俗學研究以外的另一種妖怪文化視角。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則在2016年出版《唯妖論》,這是個各大學社團奇幻愛好者組成的團體,以「把妖怪傳說帶回『現代』」為理想,各自搜集妖怪資料並匯集而成的結果。但說到把臺灣妖怪帶到大眾視野的作品,則是何敬堯的《妖怪臺灣》,這本有著史上罕見宣傳力度的作品,成為了許多人認識臺灣妖怪的起點。
「為什麼台灣妖怪到現在還有持續的影響力呢?我個人的看法是因為太陽花學運」那場改變了一個世代的政治傾向的學運,對瀟湘神來說,其實正是「臺灣妖怪」這個文化持續被深耕的原因。因為對當時傾中的執政黨不滿,也對中國產生了芥蒂,為了抵抗「台灣文化」等同於「中國文化」的論述,當時的青年於是開始尋求「台灣」跟「中國」的文化差異之處,正是這樣的抵抗姿態,促使了「臺灣妖怪」需求的誕生。「文化」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是一種在地的展現,「妖怪」作為一個特殊的文化符碼,需要有強烈的背景資料去支持「妖怪」的誕生,這正好符合了能夠把「中國-台灣」文化切割開的期待,「臺灣」妖怪於是提供了一種臺灣獨特文化想像。
妖怪研究到底可以研究什麼?這或許是許多人想更深入瞭解的文題,瀟湘神則提出了「文化」、「歷史」及「社會」這三種研究方向供聽眾參考。在妖怪的產生過程,可以證明出文化融合、移動的案例,瀟湘神舉了日本人類學家伊能嘉矩訪問原住民起源的例子,北投社的原住民認為自己的祖先是從「san-na-sai」到來,「san-na-sai」這個地方,流傳了一個會掀棉被的妖怪「三消」的傳說,原住民不堪其擾而從「san-na-sai」離開,伊能嘉矩同時也認為,這個「三消」同時也有可能是「山魈」,在文化融合、文化遷移的過程中逐漸被取代、合併。
我們雖然覺得妖怪傳說彷彿鞏固了我們的族群個體,但事實上看各式的案例,文化反而是擴散、交流產生出不同的變體,我覺得這才是文化的真面目。
在研究劍潭女鬼的故事時,瀟湘神同時發現妖怪研究跟歷史研究的交會之處。劍潭女鬼傳說當中劍潭寺的位置,跟現代劍潭位置的差異,引發了瀟湘神的好奇,在調查過程中,才發現原來所謂的「劍潭」不是「潭」(封閉水域),而是因為漲退潮而會有流向改變的河流深處,進而考察出真正的劍潭舊址。在妖怪研究當中進而對台灣地方史有更具體的認識。
在妖怪研究當中最為重要的,其實是社會研究。「許多妖怪之所以會出現,是由於社會的『歧視』和『排除』」瀟湘神這麼說到。社會階層的出現會帶低階層的妖魔化,例如性別不平等就造成了女鬼比例較高,因為無法進祠堂被祭拜,單身女性只能夠過「冥婚」或「姑娘廟」才能夠享受香火,因為只有女鬼需要「現身」去尋求這個過程,所以鬼的性別比例自然不會平衡。另外一個例子則是泰雅族的「魔鳥」傳說,泰雅族在找尋「使用魔鳥的人」時,則是在族群裡尋找不受人待見者處死,這個行為首先排除了部落當中的掉隊者,而共同票選屏除異己的過程,也重建了部落的社會秩序。
部分妖怪過去之所以被世人遺忘,並非因為相信妖怪是一種「迷信」,而是因為殖民政權帶來現代化的生活方式,讓人們的生活產生了劇烈的改變,當這種改變發生,有些「不適應」現代生活的妖怪就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換言之,能夠適應時代的妖怪(例如象徵自然的魔神仔或水鬼)就能持續被流傳下來。當殖民政權強行現代化,而導致人們原先相信的文化被撕裂或遺忘,那些被拋棄的記憶,正是妖怪研究、妖怪文化需要持續耕耘的原因,當我們開始研究過去的妖怪傳說,現代與前現代就能逐漸縫合,歷史也將被繼承。
現在我們開始定義思考「臺灣妖怪」是什麼?原住民、新住民、來台工作者他們帶來的傳說,是否能夠落地成為「臺灣妖怪」?當人們在思考這些界定的同時,不僅只是定義「妖怪」,更甚者,我們在界定的是「臺灣」的邊界,並企圖描繪出一個更具包容性的視野。
妖怪的書寫,其實是在肯定我們所擁有的歷史和文化,但這些歷史和文化在當代有什麼意義?是不同創作者所需要去考慮的。
「妖怪」是一個自由的、被秩序排除、被歷史丟棄的存在,而正是這樣的存在,才能帶來更多元、更多可能性的面向,當未來妖怪小說真的能夠成為一種文類,擁有更多不同創作者各自的觀點與思考,才是「台灣妖怪文藝復興時代」真正來臨的一天。
2022.07.09 活動現場照,講者:瀟湘神
▌講座來賓
台灣鬼怪研究者 瀟湘神
臺灣作家、實境遊戲設計師,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成員,長期耕耘民俗學與妖怪文化議題。二〇一二年以從塗鴉文化發想的「大臺北繪卷」獲角川輕小說獎短篇組銅賞、一四年獲金車奇幻小說獎。著有日治時代為背景的妖怪小說《臺北城裡妖魔跋扈》、《帝國大學赤雨騷亂》、《金魅殺人魔術》,和多位作家合著時代小說《華麗島軼聞:鍵》、《說妖》,及臺灣妖怪考察書籍《唯妖論》,同時是實境遊戲〈城市邊陲的遁逃者〉、〈金魅殺人魔術〉原案,亦和政府合作文化推廣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