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描寫法國女子玫瑰在京都踏上追尋自我的旅程,日本庭園的侘寂美學及人情療癒她心尖的創傷(圖片來源:Shutterstcok.com,圓光寺一隅)
《唯一的玫瑰》(Une rose seule)是法國作家妙麗葉.芭貝里(Muriel Barbery)最新的小說,延續《終極美味》、《刺蝟的優雅》叫好叫座的風格,《唯一的玫瑰》也是一本雅俗共賞,細緻優雅的作品,且較前作更為內斂沈穩。小說描寫從未見過日本父親的法國女子玫瑰,在父親過世後遠赴京都聽取遺囑,卻意外踏上一場追尋自我旅程的故事。日本庭園的侘寂美學,和食的雋永滋味,以及人情的飽滿細膩,餵養了玫瑰曾以為已乾枯的靈魂,療癒了心尖的創傷。
玫瑰在自然風光恬靜豐饒的法國鄉間,由憂鬱疲憊,對日本、父親絕口不提的母親和外婆撫養成長。身為植物學家,且茁壯於鄉野間,然玫瑰卻對植物有著若即若離的感情。她觀看生命,彷彿隔著一層強化玻璃,她與世間萬般事物亦如是。在母親、外婆相繼離世後,玫瑰感覺自己「丟失了幸福」,生活「凍結在冰霜中」,沈溺於虛空。行屍走肉地過了五年後,一封來自京都的訊息點亮了她灰白的生活,而她毅然決定奔赴陌生國度──誠實面對召喚她的渴望。
小說人物名為玫瑰,而花,在這整本小說中也儼然主角,映現在每一段字裡行間。整本小說由十二個篇章組成,有如一年的十二個季節,又如十二片繡幕畫軸,緩緩流動、織就人生即景片段。十二個篇章都以極雅緻的花語為題,以與植物有關的東方小故事開頭,玫瑰內心的蛻變與體悟隨之呈現。無論是勾人心魄的櫻花、翠綠蒼然的竹、生命盎然的蘚、熊熊燃燒的楓,皆繁複柔軟卻又無比精緻美好,與沈靜素樸的和式庭園,豐濡怡人的和食,父親舊識的傾心相待,以及愛慾電流的碰觸,一同敲碎冰封,讓玫瑰開啟所有身體感知,沈醉、奔馳於時間長流中,垂釣幸福,也探索生命的真實。
在枯山水的寂靜與楓樹如火燃燒的相對中,廣袤豐饒的法國鄉間風光與古寺青燈的禪園輪番滑過玫瑰記憶的邊界。就像植滿鳶尾花的禪寺小徑終點卻又聯繫著起點、乾枯的枝枒又迎來春天,小說中堆疊著成對又對立的場景或意象,聯繫著玫瑰內心不停敲響的時光之歌──喜悅、幸福有如碎片,在虛空中飄浮,又隱匿於純粹的悲傷中,悲欣交加,就像人生。生命原來就是一場又一場的花開花落,每當靈魂破碎、心緒消散,每一次的置之死地,總能迎來蛻變轉生。
玫瑰是植物學家,原以科學、理性,以邏輯和分類理解、推測世界;來到四季皆有美不勝收的庭園可參觀的京都,卻彷彿第一次打開微物之眼,在花的脆弱、瑰麗,千嬌百媚中,發現世界的奧妙和混雜,而這一切轉折全因玫瑰搭上了飛機,來到離家九千公里的地球另一邊。西方和東方,科學與禪思,腦袋與身體,思考與感官,小說家以兩兩相對,充滿辯證意味的設定,探詢她一向關心的愛與美之命題,可謂相當具巧思。然而,儘管作者依此描繪了一幅相當引人入勝的背景畫框,然這則法國女性的東亞旅行故事,卻令人意外(也不意外地)重演了可以預期的戲劇腳本──《享受吧!一個人的旅行》法國版?整本小說固然精緻也美妙地呈現了作家對京都的沈醉,然這一切奠基於作者與日本(甚或亞洲)一場短暫的美好邂逅,或對日本的憧憬與想像上。如同小說主角玫瑰,作者在訪談中也自陳,京都市區亦有其嘈雜、市井的一面,然此當代東亞大都市的水泥叢林景觀,並非她意欲相遇的日本,然而,那卻也是真實的日本。於是我們不禁要好奇,那些在京都水泥森林中「倖存」的玫瑰們,又該到哪裡尋找「善良野蠻人」(bon sauvage)的智慧、綠意和美食,以療癒身心呢?
儘管如此,《唯一的玫瑰》還是一本「好看」的小說,一封法國小說家寄給日本的情書。此書中文版更是令人愛不釋手,這全得歸功於譯者周桂音精彩絕倫、火力全開、相得益彰的翻譯。妙麗葉.芭貝里以文筆細膩、詩意著稱;原著故事動人,小說家旁徵博引,描繪異鄉人旅行時的異鄉體驗和跨文化思考,及其如何在觀看他者時回望並療癒自身,構成了一定的翻譯困難。怎麼傳達法國人的東方想像又不失片面、輕浮?怎麼轉化法國人在東方意象中拈取吉光片羽,構成對自我生命感知的比附,又沒有丟失法國眼光和口吻?在在都考驗著譯者的功力。周桂音將原著中旁觀、悠遠的氣氛拿捏得異常妥貼;字詞選用、語句剪裁,文字調度皆靈活優雅;既富中文的語感,文氣明暢,也緊貼原文內容和意境,傳神表達。周桂音譯筆生花,加上豐富的譯者註、作者訪問,都使閱讀本書中文版,成為不遜於在日式禪園洗滌身心的出塵體驗,甚至是此書值得一讀的最大理由之一,周桂音以此書摘下2022年「台灣法語譯者協會──法國巴黎銀行翻譯獎(文學類)」桂冠,絕對實至名歸。
對我來說,這部小說之所以饒有興味,更是因為這是一部讓人一再思考何謂「翻譯」的作品。翻譯只能永遠是譯本的摹本,而譯者也僅是文學活動中的工匠嗎?翻譯,可以被視為是另一層次的創作嗎?一部作品的譯本,如何可以為原作帶來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說的「後世來生」、「第二個生命」?熟悉外語的本地讀者,以母語閱讀譯本,熟悉的語句串連,及其隱含的邏輯及文化,可能召喚出與閱讀原文不同的美學體驗嗎?是誰決定了什麼作品得以被翻譯?翻譯,又有沒有什麼詩學因素的承襲,而因而更能得到本地讀者、體制的青睞呢?對我來說,《唯一的玫瑰》當然是一本好書,然使它倍加珍貴的,不但是其出世的優美,更因為它激盪起了吾人對何為翻譯,不停、持續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