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台北國際書展講座▶ 與《獵魔士》系列奇幻大師──安傑.薩普科夫斯基面對面

2023-02-21  王窈姿 

2023台北國際書展,2/1主題廣場講座現場照片

 

波蘭奇幻文學瑰寶《獵魔士》改編成Netflix影集後,像是開啟另一波奇幻史詩影片追劇熱潮,不僅吸引原著書迷觀劇,也收獲同為奇幻文學改編劇作──《冰與火之歌》(權力遊戲)的影迷。

中文版《獵魔士》系列小說出版計畫也趕上2019年Netflix影集上架熱潮,出版了「影集書腰版」,前傳《風暴季節》也在2021年初上市。值得一提的是,出版社為了呈現波蘭奇幻文學的原汁原味,這套小說的中文譯稿皆翻譯自波蘭原文。

如果看小說、追劇還不足以表達中文讀者對於「獵魔士」的熱愛,恰逢2023年台北國際書展的主題國是波蘭,原著作者安傑.薩普科夫斯基(Andrzej Sapkowski)現身書展主題廣場,滿座程度說明中文讀者對於這部著作的喜愛。在這場訪談中,薩普科夫斯基回應他對於奇幻文學、小說寫作、原著與影劇改編的看法。以下是書展訪談重點內容。

 

三隻寒鴉:「我們回頭談一下我們在路上說的事吧。根據我的理解,身為獵魔士,你從世界的盡頭流浪到另一個盡頭,如果你在路上碰到什麼怪物,你就殺了它,靠領賞金過活。這就是獵魔士的工作內容?」

「差不多。」

「有沒有過這種事──人們特別叫你去什麼地方?比如說,去完成什麼特殊任務。那時怎麼辦,你會去完成它嗎?」

「這要看是什麼人叫我去,還有要做什麼。」

「還要看價錢?」

「是的。」獵魔士聳聳肩說:「樣樣都在漲價,人總得活下去,就像某個我認識的女巫常說的。」

─《獵魔士》短篇集《命運之劍.可能的極限》

 

小說融入斯拉夫神話

《獵魔士》兩本短篇都融合了斯拉夫神話,薩普科夫斯基簡扼說明斯拉夫神話:

「斯拉夫文化的特殊之處,在於大多數時候,自然周圍的力量會對人類展現邪惡特質,龍會吃人,除了龍,怪物也會對人類帶著敵意。追根究柢,斯拉夫神話形成的背景是封建制度,領主為了限制農民自由,利用恐怖傳說,洗腦農民:「山頭那邊有怪物,你最好不要離開這裡,如果走太遠,難保那些怪物不會吃掉你。」這也許就是斯拉夫神話充滿邪惡怪物的原因, 以及它們存在的意義。

薩普科夫斯基上次訪台是在2016年台北國際書展,當時他在一場專訪中提到自己還沒有成為作家前,曾投稿波蘭奇幻雜誌《Fantastyka》的短篇徵文比賽,從波蘭民間傳說「鞋匠屠龍」開始發想。

相傳,波蘭的克拉科夫(Krakow)龍節的起源,來自於慶祝噴火惡龍終於鞋匠消滅。

為甚麼國王會要求鞋匠德拉泰卡(Dratewka)屠龍、拯救克拉科夫呢?薩普科夫斯基曾在2016年的專訪中,提到「屠龍」應該是專業人士的職責,於是誕生了「獵魔士」這項職業的由來。除了「鞋匠屠龍」傳說,波蘭還有哪些民間故事也可能啟發作家的寫作靈感?

針對這項提問,薩普科夫斯基再次強調:

「當初創造『獵魔士』這個角色,對於波蘭神話『鞋匠屠龍』的故事很質疑,這個故事聽起來很不可思議,鞋匠是在甚麼樣情境底下,非得去屠龍不可呢?王子和公主淪流去殺龍,但又殺不死龍,惡龍危害民生,於是國王指派鞋匠德拉泰卡(Dratewka)屠龍,鞋匠也不負所望,打敗惡龍。」對薩普科夫斯基而言:

「這則民間故事還不及fantasy的水準,因為太不真實。在真實世界裡,鞋匠擅長製鞋,對吧?想要在奇幻文學裡面創造合理的角色,在奇幻文學裡面,一個具有真實性、實用的世界觀,非常重要。」這個概念促使薩普科夫斯基後來創造出「獵魔士」這個角色。

 

殺怪物必須是專門的職業

「他一定不能是波蘭傳說故事當中的鞋匠,他必須是專家才行。」

「鞋匠只會做鞋不是嗎?在fantasy當中,因為他接地氣,他是真實的,所以獵魔士傑洛特既不是軍人,也不是牧師,他的職業是擁有超凡魔力與劍術的獵魔士。」

亞洲神話裡的龍、矮人和仙女都是善良的,美好得不近真實,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虛幻存在;神話既虛幻又不實在,只有奇幻文學,fantasy是他生活當中的一部分。傳說存在的原因是來自於斯拉夫封建社會時代,為了讓農民順從地工作,領主利用傳說,誘導農民相信自然界的怪物與人同在。

神話或奇幻文學的真實性與真實世界的連結就像在《獵魔士》系列小說世界裡一層又一層的脈絡。

 

小說取材元素,不限特定的神話體系

《獵魔士》小說裡登場許多大部分人耳熟能詳的怪物,例如:吸血鬼、飛天蜥蜴或龍,對於奇幻讀者來說,這些是很熟悉的存在,但是在故事裡面,惡魔和怪獸常有不同樣貌和習性,奇幻世界裡也有我們從未想像過的禁忌或習俗。關於怪物角色的取材,以及對於世界各地怪物傳說的研究,薩普科夫斯基的見解如下:

「其實不是只有斯拉夫神話是我寫作時的靈感來源,不論是神話或任何一本書,只要好看,我都會讀。」

《獵魔士》系列小說的怪物原型參考日本狐仙的形象,也取材斯拉夫神話奇奇摩拉(Kikimora,Kики́мора),或是受德國鄉野傳說的影響;薩普科夫斯基認為自己的世界觀並不像托爾金(J. R. R. Tolkien)的《魔戒》那麼龐大、鉅細靡遺。《獵魔士》裡,「世界交匯」(Conjunction of the Spheres)的世界觀只是英雄背後的佈景,「那就像是一幅畫,淡淡的就好,它並不是故事裡的主角」,獵魔士與人類、精靈、怪物所交會的世界,「也許就是綜合一切的靈感,融合東西方神話,像雞尾酒一般,是調和出來之後的柔順味道」;獵魔士的世界儲存了現實世界的怪物傳說。

 

小說裡充滿戰爭是為了說故事

長篇小說中,例如《精靈血》,呈現一個戰火綿延的世界。薩普科夫斯基筆下的戰爭一反奇幻小說常態,《獵魔士》主角並未成為推動戰爭的主軸,賞金獵人傑洛特一直警醒自己不要介入戰爭。這樣的寫作方式是否來自於他對於戰爭的看法?

「當然,我經歷過也看過戰爭,從波蘭媒體上得知其他歐洲鄰國的戰事。2022年1月,有人曾問我:您之前從軍過,您認為烏克蘭情事會不會一觸即發?」薩普科夫斯回想他當時的反應:「不會吧,都已經21世紀了,怎麼可能會在歐洲的中心打仗呢?但是在短短幾週之內,烏克蘭戰事就在2月發生變化。」

「奇幻文學作品裡的戰爭當然常有善惡二元對抗,如果你把人物放進戰爭裡面,就會有很多故事可以寫;你可以想像巫婆在一鍋湯裡丟進很多材料燉煮,就像小說主角在戰場上打打殺殺,可以衍生很多故事。」

在寫作技巧上,戰爭是醞釀主角及小說人物的環境,但也僅此而已。1956年10月,薩普科夫斯基八歲的時候,匈牙利爆發革命,紅軍在布達佩斯進行武力鎮壓,鮮血流遍匈牙利。他對於戰爭的記憶,最早是報紙、媒體關注的韓戰,之後長達近十年以上的越戰、阿富汗戰爭。俄烏戰爭之後,薩普科夫斯基希望有生之年,不會看到戰爭再起。

 

小說情節必須貼近現實邏輯

曾經有Youtuber比較《冰與火之歌》、《魔戒》、《獵魔士》系列著作,每一頁陣亡人數多少,不負眾望,喬治.馬丁、薩普科夫斯基的小說,每一頁死亡率都很高,只有《魔戒》,翻頁久久才會死一個角色。

對於殺死角色這件事,薩普科夫斯基也表達他是如何下手毫不留情:

「我也常常在類似今天這樣子的場合裡,和喬治.馬丁開玩笑:『欸,你好不容易才寫出一個受大家喜愛的英雄,一下子就讓他陣亡,這樣子很不合算。』馬丁回答我說:『本來就該這樣子啊,該死的時候就領死,不是嗎?』。」

薩普科夫斯基嚴肅聲明,《獵魔士》裡面角色死傷慘重都跟喬治.馬汀的寫作毫無關係;這些角色死得很快,也都跟托爾金的《魔戒》沒有關係,「大家不要覺得我們兩個作家都受到托爾金的影響,不是的。我只是覺得在故事當中,有時候故事情節會很自然的,來到火山口,角色可能遭遇邪惡力量威脅,掙扎到最後時刻,難免會有傷亡,死亡就會發生。當然,偶爾會有讀者反映說:甚麼要死那麼多人?可是我非要反其道而行,為甚麼不能夠只活一個呢?也有人說這些角色的死法很蠢吶,莫名其妙就領便當了。不會啊,你看人生在世,誰的死法聰明了?有誰是很聰明或很有智慧的死法呢?人們常常都是一瞬間領完便當就走了,不是嗎?」

 

奇幻世界裡,魔法不會消失

除了「獵魔士」這個殺怪賺錢的「賞金獵人」職業,另一個重要職業是魔法師及巫師。傳統奇幻文學裡的巫師比較像是智者,譬如托爾金筆下的甘道夫,替你提供排憂解難的建議。《獵魔士》系列小說中的巫師卻有多重身分,可能是間諜、國策顧問,甚至帶領軍隊打仗。薩普科夫斯基筆下的巫師面貌,約略可以看出他是《亞瑟王》傳說的忠實粉絲:

「記得圓桌武士裡面的梅林嗎?很多時候,奇幻小說裡面有能力使用魔法的人數是有限的,那麼多圓桌武士,可是會使用魔法的人只有梅林和另一個反派。托爾金的《魔戒》裡,也只有部分角色可以使用魔法。所以,第一個概念是,奇幻小說裡一定存在著魔法,而且魔法是非常有限的資源。」

各種魔法的表現方式、魔法師的特色與作家本身寫作的技藝(craft)有關,例如:《哈利波特》裡傳授魔法的霍格華茲魔法學院,人學後,從基礎的魔法開始學起,直到測驗合格。不同作家對於魔法的設定及使用、魔法師如何馴化魔法等敘事,每位作家都有他自己的風格,薩普科夫斯基表示他有自己的風格,這些魔法師或女巫都不會走向死亡:

「他們會提供占卜,並且獻計:殺死國王或除掉誰。但是,經過這些殺戮之後,其他角色都死了,那些魔法師卻會一直活到最後。這就像是魔法這個元素在所有奇幻文學當中,一直都存在,屹立不搖。」

 

《獵魔士》長篇《精靈血》及前傳小說《風暴季節》(圖片來源:蓋亞)

 

小說創作法則:情節是女王

談到寫小說的技巧,薩普科夫斯基回應說:「如果你問我怎麼寫好一篇短篇小說、這不就是在問我怎麼烹煮義大利麵嗎?我沒有辦法透露我家的食譜,同樣的,我沒有辦法教導你如何成為小說家,但是我可以藉由其他藝術家的回答。例如,米開朗基羅完成大衛雕像的時候,他說他的工作只是用鑿刀剔除多餘的大理石表面,剩下來的就是大衛像的生命。我也會給你相同回答:你只要一直寫,持續寫下去,拿掉不好的地方,就變成一篇小說了。」

現場讀者提問時,對於作家是否有最心儀的角色或小說情節,薩普科夫斯基回答得很詼諧:

「這就像是在問一個父親:你的這些醜女兒們,你最喜歡哪一個呢?我的答案是:不,我所有女兒都很美。她們每一個都很美。

「千萬不要問作家這種問題,我寫下來的每個字,都是我的愛,那些沒有進入我作品的字,全都被我刪掉了,所以留下來的每一個字都很美,它們都是我的愛。就像我剛剛講的大衛像故事,不應該存在的石頭不在那裡。所有你看到的內容,都是我的愛。以作家的立場來說,我愛我每一個ugly daughters,我已經窮盡心力去完成每一個角色、鋪陳每一段情節。當然,讀者可以評斷自己最喜歡的角色及段落。但是如果你問我,當然,我全部都喜歡」。

他更強調:「情節就是女王,情節至上」(The plot is the queen. Everytihng must serve the plot.),所以如果有角色陣亡了,那一定是為了serve the plot;同樣的,如果角色活著,也是為了情節的緣故。

至於如何保有小說的劇場元素,在於「作家如何把這些劇情、角色之間的張力、變化和對抗,天衣無縫地編織在一起;這考驗著作家整合劇情的功力。」薩普科夫斯強調一點:「當你整合不同元素,譬如讓某個人物使用魔法,必須在故事裡面合情合理,而不是忽然之間某個人忽然變成非常厲害的魔法師。」當他在整合小說內容中的各個元素時,故事情節的真實性是他首要的考量。

 

寫作沒有撞牆期

讀者好奇,如果遇到瓶頸、撞牆期,寫不出來,編輯又在催,有甚麼解決之道嗎?薩普科夫斯基斬釘截鐵地回答:「講我撞牆,大家言過其實,根本沒有那道牆的存在,頂多是空中樓閣,所謂的『撞牆』其實都是懶惰的作家所發明出來的托詞罷了。」說完沒有撞牆期,薩普科夫斯基又幽默補上一句:「但我也不是說懶惰不好,我今年都已經76歲了,我的人生從今年開始懶惰也不錯。」

 

跨界改編破壞原著精神

對於2007年改編的電玩遊戲《巫師》、2019年Netflix改編影視作品《獵魔士》,薩普科夫斯基的看法是:「改編作品有比較好的地方,也有比較不好的地方。」他在正式踏入文壇之前,曾在外商公司工作,大學時主修經濟學,所以他引用「高斯定理」(Gauss' law)來做比喻;高斯定律長得很像一座高低起伏的山峰。比較小說和改編影片的時候,那個感覺就像:

「當你開始爬山,一開始看到的是很爛的改編。改編作品通常比書本身糟糕,但你慢慢爬上去之後,途中可能遇到不是很好但覺得還可以的景色,慢慢漸入佳境,下山的時候,終於感覺好像沒那麼糟糕,還可以接受。也許你翻過這座山頭,你會遇到改編得比原著更好的作品,但這種情況很少見。改編作品其實都不會太好,跨界改編把原著從平面文字,改編成動畫、手遊、遊戲,通常結果都不會太好,因為那破壞(spoil)了原著。」

 

寫作是無盡的追尋

寫作多年,從1992 年出版的《獵魔士:命運之劍》,到2013年的《風暴季節》(Sezon burz, Season of Storms),談到「是否還是一如初衷、樂在其中?,薩普科夫斯基毫不思索就回答:

「當然啊,我還是很喜歡這個故事,其實寫作會讓人覺得疲倦,寫作是很辛苦的差事,但對我來說,我並不覺得無聊。這有點像是你看到遠方的星星。當你在這個世界瞭望宇宙,總會看到宇宙裡面有一顆星星,那是你更想去瞭解的一顆星;它的軌跡、它的所在,以及那顆星球上的一切,對我來說,有點像是一個無盡的追尋,時不時,我還是會想:《獵魔士》是不是還會有新的情節發展。」

所以,就像「那個時代,人們還需要獵魔士的保護」,也許在不久的將來,書迷還有機會再看到讓人無法自拔的「獵魔士」新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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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傑・薩普科夫斯基小說《獵魔士》長篇套書(圖片來源:蓋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