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么子林文清（梁朝偉飾演）及其妻子吳寬美（辛樹芬飾演）／劇照：牽猴子提供

時代有著奇妙的因緣際會，導演侯孝賢與梁朝偉所合作經典《悲情城市》，時隔33年推出4K數位調光版本，在院線重新上映，竟然遇上了同樣由梁朝偉主演的香港新片《風再起時》，兩部片不僅同一男主角，也巧合從幫派VS政權出發，刻劃台灣與香港在政權變遷過程從繁華陷入暴亂的動盪，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更妙的是，兩部作品皆穿插各式南腔北調，語言成為同文同種不同族群的隔閡，一再印證巴比倫塔的人性預言。

以228事件為背景，《悲情城市》刻劃台灣初期遭遇的白色恐怖時代，透過一個基隆繁華家族的興衰，隱喻台灣輪流遭受不同政權勢力統治的悲慘歷史：林氏家族「小上海」酒家在台灣從日治光復後重新營業，林家老父（李天祿飾）傳家給兒子四兄弟老大文雄（陳松勇飾），老二文龍被日本徵召當軍醫，生死未卜，老三文良（高捷飾）在上海幫日軍翻譯，卻被視作漢奸逮捕而精神受創；自小失聰的老四文清經營相館，卻因幫助妻子自由派哥哥「寬榮」逃亡而身陷囹圄。

林氏家族「小上海」酒家，四兄弟中的老大文雄（陳松勇飾；劇照：牽猴子提供）

《悲情城市》以平凡人民生活，對照不同政權政治對台灣（人）的欺凌，就如同陳松勇的經典台詞：「我們本島人最可憐，一下日本人，一下中國人。眾人吃，眾人騎，沒人疼。」原本歌舞昇平的林氏家族（象徵繁華台灣），有如各方政治角力爭奪的棋子，林家四兄弟都成為了不同統治者的犧牲品。有意思的是，當年看《悲情城市》時，可能沒注意老大文雄其實也是地方角頭勢力的「老大」，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結果老大文雄竟然因為外省勢力來台搶地盤而被殺。

透過劇情與對白的間接描繪，台灣曾經有著高度發展的富裕經濟與輝煌人文，卻先是被日本政府剝削了一層皮（稅金債券物資）、中日戰爭害死不少台灣人民。本以為回歸後台灣能重新回復富裕民生，結果物產豐隆的台灣被政府當權當作是小金庫，上下公私勾結、倒賣大陸，最後為解決惡性通膨「4萬元舊台幣換1元新台幣」，又成為壓倒台灣經濟的最後一根稻草，還有，白色恐怖殘害著台灣菁英。

真的就像狄更斯《雙城記》所言：「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代，這是懷疑的時代；這是光明的季節，這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我們面前有著一切，我們面前一無所有；我們正在直登天堂；我們正在直下地獄。」

《風再起時》裡的南江（梁朝偉飾演）英語流利，深獲英國警界上層的賞識（劇照：華映提供）

同樣是描繪「最好的時代VS最壞的時代。」相較於《悲情城市》是首波台灣電影觸及當權逆鱗的台灣歷史禁忌議題，《風再起時》描寫香港警界雙雄磊樂與南江的恩怨情仇，重現了香港電影總是一拍再拍香港殖民地時代落幕前的黃金七〇年代，但其實香港「四大探長」、幫派跛豪、香港廉政公署恩怨糾結的故事，早在九〇年代《五億探長雷洛傳》、《跛豪》、《整人探長藍江傳》（磊樂／雷洛、南江／藍江都是諧音影射）等，就拍攝過多部傑作；只是當時英國統治下的香港影壇敢於曝光英國殖民政治的黑幕，現今香港影壇與其說還在吃老本，卻更像是透過殖民時期貪腐政治與地下社會的共犯結構，引起當時香港人民的衝撞暴動、反抗示威，進行意在言外的指涉。

這讓人想起冷戰時代的政治笑話。美國人為了炫耀民主自由，就對共產制度下的蘇聯人說：「我敢在華府白宮前公開罵美國總統，你敢嗎？」蘇聯人反擊：「我們也很自由，我也敢在紅場克里姆林宮前罵美國總統。」

《風再起時》：混跡龍蛇的磊樂（郭富城飾）擁有地方幫派勢力支持（劇照：華映提供）

但《風再起時》比較有意思的一點是，它在描寫當時各大外來華人勢力競逐香港的的地盤，不像過往香港電影大多以「大圈仔」統稱，而是細數了海豐、潮州幫等各方不同勢力，而不同勢力都使用不同的地方語言，因此掌握粵語之外的語言就有如打入各勢力的鑰匙，混跡龍蛇的磊樂（郭富城飾）擁有地方幫派勢力支持，而英語流利的南江（梁朝偉飾）則深獲英國警界上層的賞識。

重看《悲情城市》，會發現語言其實是很重要的角色元素，不僅僅是反抗「禁說方言」時代的台語復辟（當然《悲情城市》讓觀眾感受到台語詞彙生猛有力，特別是陳松勇與陳淑芳的幾段夫妻對罵，可愛趣味又充滿生活韻味）。

《悲情城市》既刻劃中日國族政治統治上的鬥爭，也有看似同文同種的「華語族群」（不好意思，這說法應該會讓藍綠左右派掀起論戰）爭權奪利的悲劇，上有狐假虎威的統治當權（意指陳誠）說著中國官方語，下有意圖倒貨走私而牟利的外省幫說著吳儂軟語上海話，中間則是穿梭其間的香港掮客操著粵語，原本只會台語（閩南語）和日語的台灣人必須重新學「國語」，最妙的是，當年《悲情城市》為了商業票房而找港星（傳說周潤發曾在名單，最後花落梁朝偉）演老四，只能粵語、國語不好並不會台語，乾脆設定他不會說話又被迫（選邊）說出「哇係台灣郎」，最後依然必須面對當權慷慨赴義（對照梁朝偉在《風再起時》憑藉流利英文而扶搖直上），結果活下來的人只剩瘋癲失語的老三。

這不禁讓人想起巴別塔故事：原本只使用一種語言的人類強大到建造通天塔，結果冒犯上帝，人類一夜之間只能使用不同語言（族群）並被分散世界各地，人類（可以是任何國家種族）不再了解彼此，就此分崩離析、不再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