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鬼怪」的角色在甘耀明的創作裡,都佔有一小部份的篇幅,包括最近一本的創作《成為真正的人》在內。曾有人問他為什麼會寫鬼怪?是不是有所謂的「特殊體質」?他笑說其實並沒有,但,「我想可能是我的『文學體質』的確是特殊體質,所謂的妖魔鬼怪是一種『邊陲』的浪漫想像,『中心』代表人的理性思惟,所以孔子說:『子不語怪力亂神』。當邊陲對中心做出鬆動,去中心,邊陲具有一種想像的、浪漫而不被拘束的特色,魔幻寫實便成為我書寫鬼怪的特色,所以我的書裡會出現魑魅魍魎的幻影。」
「這幾年妖怪寫作已經蔚為風潮,例如何敬堯、瀟湘神的作品燴炙人口。台灣有一些作家已經漸漸地將台灣本土的妖魔鬼怪成為一種經典化,或將之蒐羅起來,讓大眾能夠去理解的創作。」 至於他自己小說中鬼怪有淵源:
「我覺得有一部分是台灣的民間傳說,譬如來自於原住民的文化,另外有一部分源於我自己的想像。所以這個想像的區塊變成我小說中的創作。我的小說《成為真正的人》,副標題minBunun,意思是『成為布農人』。其實小說裡的魔幻成分比較少,但是其中有一段去描述妖魔鬼怪的內容,算是我比較自豪的部分。」
這本書寫到小男孩角色桃子醬對於妖怪的認識:
哈魯牧特與桃子醬擠在同個坑取暖,穿好幾件衣褲睡覺,腳趾與手指硬邦邦。他們很多話,幾乎在聊妖怪與棒球……
桃子醬說他畫了很多阿美族鬼怪,有全身皮膚鬆弛、拖在地上的色老頭裸鬼Cliahining;有長髮像水草的頭顱鬼Pirarono,躲在河裡偽裝成石頭,發出笑哈哈的水聲。還有全身冒著冷焰狀妖光的Tadatadah,不能照傳統葬在後院,被巡查逼迫睡在公墓而怨恨。桃子醬還自創妖怪,結合長奶婆婆鬼與無頭鬼的「蝸牛鬼」:她沒有頭,兩個下垂的乳房像蝸牛觸角可以舉起來晃動,乳暈是眼眶,奶頭是靈活的瞳孔。至於這種鬼是吃什麼怨恨活下來,他還沒想到。
──《成為真正的人》(寶瓶文化,2021/4)
「鬼為什麼要吃怨恨?」
鬼在人間遊盪,以什麼為食?
「不吸收怨恨,他們會變成塵土。」桃子醬說,「他們開始是喜歡吃人們的微笑,但是微笑藏針,尤其是大人的。小孩的微笑裡沒有針,妖怪喜歡,所以我奶奶說不要對陌生人笑。」
──《成為真正的人》(寶瓶文化,2021/4)
「妖怪不吃東西,就變成土了,地球是妖怪的墳場,到處是土。微笑較甜,但有針,於是妖怪改而吃人的怨恨活下去,雖然怨恨吃起來比較苦,但不會斷貨,因為人會整天怨恨。失敗者旁邊最多妖怪,等著吃怨恨。」
──《成為真正的人》(寶瓶文化,2021/4)
鬼為什麼會吃怨恨?甘耀明解釋他創作中的鬼怪:
「鬼在吃什麼?鬼在吃的是怨恨,鬼如果不吃怨,他便會死掉,而人是最多怨恨的,所以鬼會寄生在人的附近。一旦你身邊有妖怪,你是怎麼發現到的呢?小男孩的祖母教他一個方式:如果你身邊有妖怪,你會發現一件事情;那就是你身邊的答案被偷走了。答案被偷走了,會怎麼樣?當你覺得努力做事都沒有回報,當你覺得這個世界怎麼會這麼不公平,當你覺得被人欺負,怎麼對方都沒有得到報應,當你覺得快溺死在醬缸,爬不出來,當你覺得胸口難受······這些難受怎麼也沒有原因,當你發愁看著無害的星河、河流,當你吃飯吃不出味道,這都是妖怪偷走了你的答案。」
「我認為這是妖怪在我的小說裡面,比較確切的解釋,我也滿喜歡這樣的解釋。」甘耀明舉這段小說情節為例,並說明鬼怪在他小說中的涵義及作用:
「在我的小說中,妖怪不是所有的主題,而是散落在各個章節裡面,它們是一小塊一小塊、小小人物側邊的暗影,所以我不算是真正的妖怪專家。台灣書寫妖怪的創作,其實受到了日本的影響;台灣作家書寫妖怪的時候,都是以妖怪作為主角,可是我的妖怪或鬼怪都是小小側影人物的一個倒影,所以它變成了一個小小縫隙裡面的一道暗晦的光,這大概是我的書寫方式。」
甘耀明小說中,唯一沒寫到鬼怪的是《冬將軍來的夏天》。這本小說描寫一位被強暴的女性,母親卻把當她當成和解的商品,所以她帶著怨恨離開了家,跟著五個年長的女性一起生活。有趣的是,雖沒有寫到鬼怪,甘耀明的友人卻形容這幾個一起生活的女人就好像「老妖」;對此,甘耀明做出解釋:「當然,這是一種對女性的負面看法,早期女性地位不高,書中五個女人的形象又相當鮮明,有的束腰,有的吞金,女主角的阿嬤則是染著一整頭紫色頭髮。」
「台灣妖怪研究盛行大約是從五、六年前開始,尤其是何敬堯《妖怪臺灣》,書賣得好,也因而帶起妖怪風潮。台灣存在妖怪文化,但在書寫這方面受到日本文化的影響,成為寫作上的一個重要支脈、支流,台灣作家也就挪用這樣的書寫方式,來寫台灣本土妖怪。但日本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妖怪源自於中國《山海經》,從這點可以看出:各地文化彼此互有影響,但也會落地生根。」甘耀明分析台灣文學裡的妖怪寫作。
動畫《魍神之夜》改編自甘耀明小說〈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百分之五、六十忠於我的原著。」
牠跳進圳溝的淺水,埋著頭前進,像推草機一樣破灑出雜碎的水沫,要找更深的文處遁身。我們太驚訝了,倒不是牠的鴕鳥心態,而是牠哪裡入了水,那就消失成火煙。水成了最簡單有效的清潔劑,洗淨牠的體廓色條,神奇的隱形了。
撲通一聲,漣漪開了門,水獺進入那裡而淡糬軟的光,成了水鬼。因為新環境而緊張,水鬼在空燙的水世界裡緊張竄刺,拚命地撞池牆······
──《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寶瓶文化,2005/10)
甘耀明2005年的小說《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曾獲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在一所鄉下小學裡,水鬼小胖本來是轉學生,因為同學說「會游泳嗎?會,再來跟我們玩」,「獨自跑到河邊學游泳,傍晚意外地淹死」,小胖的媽媽胖大媽為了不再發生小孩淹死的憾事,捐贈給學校一座游泳池。
死掉的小胖變成了水鬼,住在河流裡化形成了動物──水獺。
台灣其實有兩種水獺,已經絕跡,現在只在台北市立動物園可以見到。
甘耀明分享,為了寫水獺,他特地到動物園裡觀察,觀察水獺游泳的姿態。他記得,早期台灣水質還很乾淨時,阿公曾說家鄉的水獺多得像野狗一樣。阿公形容,水獺就像隻大老鼠,全身滑不溜丟的,一身褐色的皮毛,前肢短後肢長,三不五時會有人到河邊去抓,方式殘忍,會拿刀具直接往水瀨戳去,取其皮毛。他曾問阿公,為什麼要這樣?阿公說,那些皮毛可以做成一塊毯子,放在地上,周圍的水都會退去,人躺在上面,不會受到溼氣侵擾,水瀨毛皮可以排除溼氣;獵人做成雨衣,下雨就不怕淋溼;而若賣到倫敦去,更受到女人的喜愛。他笑說,阿公的理由是:「倫敦常下雨,霧氣重,女人常在霧裡穿著高跟鞋行走,在霧氣當中,男人回頭,常常看不到她,因身影都被大霧吞噬;如果把水獺的毛皮做成圍巾,走在上,霧氣就會散開來,像光圈一樣,男人回頭一看,就會看到這個女人,愛上她,水獺皮解救了很多女人,讓他們談戀愛。」
也許正是因為童年詼諧的記憶,「水獺雖是妖怪,我把牠寫得和藹可親,結局也讓水鬼小胖跟媽媽重逢。」
收入於《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的短篇〈魍神之夜〉.其中,「魍神」是客語,也是閩南語中的「魔神仔」,都是指鬼怪的意思,靈感來自甘耀明的童年記憶:
「我從小在苗栗大湖北邊的客家庄長大,那是個丘陵地,盛產草莓,常在清澈的河裡游泳,但大自然裡充滿著各種危險和各種野生動物,客家庄又前不接村後不著店,周遭有五十層以上的綠意,小孩子出去玩時,很容易陷在其這各種不同的綠障中迷路,大人便恐嚇孩子,如果自己跑出去玩,就會被鬼牽走。」
這種用來恫嚇小孩子不要亂跑的鄉野傳說,「其實是一種『文化的暗示』。也是古早時的『故事教育法』,用這個方法告訴小孩:『這邊有鬼,你不能去。』當人在荒郊野外、異地,求助無門的時候,可能會把你阿公阿嬤跟你講的這種「魔神仔」開始呼喚出來,你就會被他帶走。」
甘耀明解釋,客家話不稱作「魔神仔」,而是叫做「魍神」;關於這個「魍」字:「我自己的理解是接近於日文的『神隱』之意,它會把你帶到荒郊野外。這是台灣本土的文化,也是一種「故事教育法」,嚇阻小孩子跑到危險的地方遊玩;這就很像我們看《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相信美人魚有一天會變成泡沫。我們大腦的抑制皮層就輸入一種文化,在黑暗當中,或者當你身處危險的時候,這個「魔神仔」就會出現。」
他回憶,小時候第一次聽到「魔神仔」的傳說,是在六歲時,有一天夜晚,家裡附近的男丁都被動員出去尋人,因為有個人半夜出去後就沒回來。記得,那晚他在窗邊看山陵線上火光四射,那是村裡的人提著燈火尋找的光影,還沒等到那個人回來,我就先睡了。第二天,聽父親說,在墳場找到了那個人,父親恐嚇似的說:「小心啊,以後你出去,第二天沒回來,我就會去墳場找你。」
「聽說我們家隔壁村莊的『魔神仔』技法比較高超,魔法比較強,比較能夠作亂,那是八卦力部落,在原住民話裡,也就是『老鷹聚集的地方』。 」謠傳有個總是叼著香菸、書包上寫著恨字的國中生,村裡的人視之為妖怪,避之唯恐不及有天,他失蹤了一個晚,第二天被人發現躺在竹叢中,原來是昨夜有人請他到家裡吃雞艱。
台灣文化中,只要桌上有雞腿,就代表是澎湃的大餐,傳說中,「魔神仔」會把人帶到荒郊野外,請人吃飯,桌上有雞腿,就像夢境一樣,讓你分不清真偽。台灣歷史文化、鄉野奇譚成為甘耀明小說中的養分來源:
「對於這些法力高強各有不同的魔神仔,我是用『文化演義』的態度去看待。台灣各地對『魔神仔』的解釋不太一樣,但是它們都有類似的現況,我試圖用線索串連起這些傳說,再創作成故事。作家王家祥(著有《小矮人之謎》、《魔神仔》),他的解釋很有意思;他說:原住民文化也存在『魔神仔』,就是矮黑人。翻找台灣歷史,有個奇特的現狀,很多原住民文化都有所謂的「魔神仔」,但缺乏文化遺跡的驗證。據王家祥的說法,賽夏族矮人(靈)祭類似於漢人的魔神仔文化。
總和起來,魔神仔的故事在我的小說變成了一個動物體,牠並不是妖,而是動物的組和。在我的故事裡,大自然裡的妖魔鬼怪是動物的組合;來自於先民對於大自然的不理解,而將自然界萬物移動變化的瞬間,妖魔鬼怪化。」
甘耀明2009年的小說《殺鬼》,特他來說,是一個特別有意思的創作:
「這裡面的『鬼』真的就是『鬼』,它不是代表整體的妖怪,某部分指涉人內在的膽怯,譬如小鬼、吝嗇鬼······等,『鬼』其實是人的反照。小說中確實存在的『鬼』是裡面的一個角色──吳湯興,來自於電影《一八九五》的主角吳湯興。」
電影《一八九五》改編自李喬作品《情歸大地》,描述1895年乙未戰爭,客家村莊吳湯興、姜紹祖、徐驤等人,率領義軍、保鄉為民的抗日情懷。
在小說《殺鬼》中,抗日青年吳湯興:「可以不斷的死、不斷的活,是一個循環的鬼,反覆過著循環的生活,吳湯興一直覺得自己還在抗日。」
甘耀明小說中的「鬼」存有人的情感成分,重新讓人思考人性;他認為鬼怪在他的寫作中:
「例如《殺鬼》中的鬼比較像是文化、歷史中的鬼,或是動物的側影和倒影,鬼怪在我的小說裡,並不是一個完整的大拼圖,而是藉重在書寫台灣歷史或人生命當中另外一個縫隙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