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島縣覆雪的火山吾妻小富士,以及櫻花盛開(Image via Shutterstock)
每天活著的註解,都在跟自己所愛的人說一段話。如此這般,即便那愛的人已經消失,都是一種很棒的生活方式吧。
《我想寫信給太陽》不是那種特效藥型的勵志,倒像是真正從生命中提煉出一些元氣,看似是一本屬於流浪動物的「流水帳」,但讀來反而像生活的涓涓細流,文字中有股永不止息的力量,跟令人莞爾的插曲。
這本關於一隻在災後日本流浪的公雞日記(並配上鉛筆插畫)為何這麼動人呢?當人在講述自己的事時,你可能覺得像看臉書一樣無聊,但當執筆者是將所見所聞傳達給遠去的愛人,無論是寫某日的晚餐,還是路經的廢墟、某個小發現,那些生活中的小事反而讓人覺得每天都很有滋味,像是一種「心語」的傳達。
雖是在寫災後重建的日本,一隻流離失所的公雞尋找著妻子並展開牠的流浪之旅,但書中沒有任何哀傷自憐,只是藉物抒懷。讀者從其中可以看到物換星移,但彷彿人生的失去就是這麼自然,尤其是以一隻公雞的口吻,牠不會去評斷人類與核電,反而更顯出其中的悵惘是自然的。而人只是萬物中的一份子,甚至不及其他動物活得純粹。
《我想寫信給太陽》最讓讀者有迴響的是公雞的每日餐點。作者河野史代以插圖畫在旁邊,多半是各式花草,幸運的話會吃到野草莓,有時也會因而吃到人們剩下的鯛魚燒的尾巴。從其中的「菜色」,你會發現無論是大地震後的日本,還是滿目瘡痍的荒蕪感,但公雞隨遇而安,從路上看到的植物填飽肚子,發現所需的也不過是這樣,甚至被牠走出了漂泊的況味。
在同時看到作者所繪的餐點中有「車前草的花穗」、「岸邊的海藻」、「赤藜」,或是偶爾吃得好些時,會找到「藍花韮」與仍散發光澤的新葉,就會在旁加上閃亮亮的星星,各種原本是苦的,卻因為這些描繪,全都有了多重的回甘滋味。
書中最美的是,每次出發都可以是有意思的、生意盎然的(即便主角活在一個災變的土地上),其中的生活觀完全不同於被都市馴養的我們必須要去勝地,才是一趟有意義的「旅遊」。
現代人所吃所求都是必須有目的性的,我們習慣被什麼催促地要去不停創造「回憶」,而非隨興發現的。這使得我們都市人精神上反而過得很貧脊,且不時感到受困。
彷彿要逃離一般去到遠方才能得到喘息。但書中主角則本身就是旅人,人生本來就是旅居的設定,於是生活中各種事物都能「自得」,再怎樣看似被摧毀的地方,雖然不便,但仍能「自在」。
明明牠沒有任何擁有富裕的資本,甚至老天也不給面子,但牠比一般人類過得要純粹,且精神上富裕很多。
這本災後的生活小品,明明應該是一個特定時空中,讓人感到一切異化或痛失所愛的低谷期。但作者以其他動物的相對純粹與知足,讓我們讀到的是一種恆常穩定的人生觀。
即便在311地震過去十多年了,且經歷疫情,與現在多事之秋,如今翻來,仍感覺這本書並沒有過時,真正的生活原本要追求這樣的「自得自在」,但我們社會普遍最缺乏的就是這四個字。
且為了要製造更多的回憶,甚至要掏空自己人生體力與財力這般的費勁。
但這本書中的公雞對他妻子的愛,卻因為牠心有所繫,使得牠每一個平凡的當下都更有「回憶」的價值。
比方牠看到電車帥氣逼人地駛來(對,用詞就是這麼童趣),覺得「彼此」很對眼,自己在那「電車」眼裡也是隻可愛的鳥,帥氣逼人地站在平交道前。但那天牠只吃到人類剩下的零食,讓人既感到溫柔又感傷。
牠每天太陽升起就踏上旅程,一路吃吃喝喝,累了就挨著翅膀睡。牠如此描述自己的生活:「出生之後哭泣,歌唱然後歡笑,相遇才懂爭吵,愛過即可死去,世界就是這樣,層層堆疊起的。」我記得牠那天的晚餐只是吃到一些松樹皮,像一個民謠歌手在走唱似的。其中的「愛過即可死去」讓我看得頗感動,愛過自己的人生、愛過某一個人、愛自己曾做過的某一些事(儘管它可能未完成),但這樣就挺好的。
讓我又想起了佐野洋子的《死過100萬次的貓》,那隻貓無論多少主人為牠的死痛哭過,牠都無感,且能一再重生。但唯有一世,牠愛上過另一隻貓,那一次牠就真的能死成了,因為在佐野眼中,牠是終於「活」過了。
而《我想寫信給太陽》也有同樣的感動,這本書寫了各種失去,但因為想念,都有了獲得的滋味。有如黑澤明回憶他的哥哥時,立志要活成已死的哥哥的正片,如此完成下半生,拍了多部好電影,動機都出於一份惦念,即便消失也形同存在的惦念。這樣的「不滅」,有如太陽之於每個物種,雖然我們知道它有盡時,但比起人類永恆許多,這世上能堪比太陽的,大概就是那份「雖死猶生」的惦記了。
或許因為這樣,這本書不是名為寫給「誰」的信,而是公雞在走了這樣許久後,何嘗不知道牠妻子可能已經逝去。有如其中一篇是這樣寫著:「防撞桿先生,你為何被撞得如此狼狽······突然害怕見到妻子了。」那天晚餐,牠終於幸運地吃到了山葡萄,所有生之甜美都是伴隨著苦澀,不然人很難知道其真實的滋味啊。這本書名卻將公雞的心意寫得明確無比,即便找不到妻子,牠仍是沒有真正「離開」對方地活著。
也因為這樣,牠不只是為了自己而活,所以較容易快樂些,且更能清楚地知道「重要」的是什麼。
這本書分成兩集,雖是小品,但它很美。為何有人過得富裕但蹉跎,有人平淡卻自得,我想這本圖文書說盡生命之真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