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史重要的歷史一頁:《離散與回歸:在滿洲的臺灣人(1905-1948)》

2023-04-19  本刊資料室 

1934年,馬車行駛過日本人對滿洲國新城市「新京」(今長春市)的計畫告示前(Image via Shutterstock. com)

 

日治時期,臺灣人在滿洲的生活經驗,或是滿洲國與臺灣人之間有什麼樣的關係,其實是非常重要的歷史課題,但長期以來卻被忽略了。在滿洲的臺灣人其實是非常重要的歷史一頁,卻是臺灣人鮮少理解的特殊歷史舞臺。

當時在日本帝國的統治及策略之下,滿洲國是日本擴張及侵略的重要據點,預備從東北往下侵入中國華北。在這個侵略藍圖當中,臺灣已經是日本帝國其中的一部分,又從本來比較只是生產糖、米資源的殖民地,隨著日本急劇擴張、軍國主義意識高漲,臺灣變成帝國南方的次中心。

當日本帝國揮軍向東北、華北侵略時,臺灣人又扮演了不一樣的角色;例如,東北滿洲原本就是日本計畫讓韓國或日本較為貧窮的人,可以去開拓的新的腹地,所以,也就吸引臺灣人前去滿洲國讀書、求職乃至於任官,滿洲成為臺灣人在生涯安排上,其中另外一個新的可能性。因此,有相當數量的臺灣人去到滿洲發展,但他們可不是回歸祖國或是祖國派,這些臺灣人是和日本人合作,在日本帝國的架構底下在滿洲生活;例如,他們在滿洲國的官僚系統中任職,而且是以日系官員的名額就任。

臺灣人的滿洲國經驗極為特殊,到了1949年之後,整個臺灣的歷史主軸轉向國民黨、中國革命及中華民國的脈絡,於是這些臺灣人的經驗就被壓抑、邊緣化,甚至是被消音了。因此,在講述臺灣歷史的時候,他們經常不在一般人的認知、理解當中。

許雪姬教授在學術領域,持續不斷將滿洲的臺灣人作為調查研究對象。多年之後,其學術成果集結為《離散與回歸:在滿洲的臺灣人(1905-1948)》這套書,將近60萬字,分成上下兩冊,應該就是我們今日了解這段歷史現象──在滿洲的臺灣人──最重要的資料大彙集。許雪姬教授分條分章,告訴我們當時臺灣人是如何去到滿洲,以及想要瞭解臺灣人去滿洲求學的經歷,就必須先明白當時臺灣高等教育的整體概況,所以這本書很大的貢獻在於提供比較完整的視野。

為什麼這些臺灣人的滿洲經驗到後來退出大部分人的歷史視野?如同這套書的書名「離散與回歸」,這些臺灣人後來從滿洲回到臺灣,衍生出另外一個歷史主題,回到家鄉臺灣後,另外經歷一番人生重大的打擊及劇變。二戰結束後,這些有滿洲經驗的臺灣人一回到臺灣,就不幸遇到1947年228事件,之後又經歷1949至1991年白色恐怖的慘痛歷史遭遇。在這兩段影響臺灣甚巨的歷史事件中,有滿洲經驗的臺灣人或被時代事件所沖刷,成為受難者──所謂受難者指事件當中死亡或是遭受牢獄之災。一般而言,有過中國經驗的臺灣人只要不是從重慶國民黨政府回臺的臺灣人,或相較於一般沒有海外經驗的臺灣,成為受難者的比例要高出許多。究其原因,主要是具備海外經驗的臺灣人有比較複雜的人際關係,所以也就容易被牽連,其次,他們有機會在島外先瞭解國民黨政府的腐敗,所以通常也就傾向於改革革命那樣的陣營。

不論這些臺灣人去滿洲的目的為何,誠如在滿洲的臺灣人第二代許文華所說,去滿洲的臺灣人當然基本上都親日,他們在滿洲又有與中國人接觸的經驗,經歷蘇聯進犯滿洲、國共爭奪東北的內戰。辛苦回到臺灣之後,面對突然爆發的228事件,這些臺灣人的想法及做法如何呢?過去官方在分析228發生原因,都認為從南洋回來的臺灣人響應228,是使得228更加嚴重的原因之一,並未提到從東北回到臺灣、有滿洲經驗的這些人。228事件發生時,這些臺灣人的看法及行動是什麼?又有哪一些人被牽連、成為228的受難者呢?我們可以從《離散與回歸》這套書的最後一部分去理解。

──作家楊照《楊照談書》

 


【《離散與回歸:在滿洲的臺灣人(1905-1948)》書摘】

▶ 非公職的臺人及臺人在滿洲的生活

臺人在滿洲的生活

1. 滿洲的氣候與臺人的適應

滿洲國的面積1,303,143 平方公里(約為臺灣面積36,000 平方公里的36 倍),西起東經115°20’,東到東經135°20’;南自北緯39°40’起,北到北緯53°50’,由於面積廣大,地形複雜,故各地呈現出不同的氣候。

南方遼東半島及渤海沿岸是海洋性氣候,東部則受日本海的影響,很難說是純粹的大陸性氣候;反之,如滿洲西部的內蒙古、呼倫貝爾地方是極端的大陸性氣候,但也顯示出內陸性的氣候,夏冬晝夜氣溫相差很大。由於如上的不同地理區塊緯度高,故其冬天約在半年以上,但由冬天變為夏天又極其快速,而夏天時白天氣溫十分高,但因溼度的配合,因此天氣不錯,但冬天則有涼冷的感覺,不過冬天雖可冷到零下數10 度,但並非持續低溫,有所謂三寒四溫的現象。

滿洲在6、7、8 月是雨季,其餘的日子降水量少,即使在酷寒期天氣都相當晴朗,但4、5 月大陸高低氣壓交替時期風速會增大,這時就會有砂塵暴,全東北到處都有此現象,可謂黃塵萬丈,亦導致天為之暗。

如上的天氣和臺灣大不相同,尤其臺灣是副熱帶氣候,因此剛到滿洲的臺人,都不太能適應天寒地凍的生活。彰化二水出身的謝報到滿洲求職時,即因天氣的因素而鎖定在南滿就職,即使如此,他仍表示:晚上即使將炕內的煤炭燒紅,躺在其上,仍需蓋兩三件棉被,被窩內要放置幾個熱水袋,以防半夜被凍醒,然而翌晨起床仍會發現棉被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霜。臺北人洪在明則在寒冷的冬天,在對街的澡堂洗完澡後,頭髮還沒乾即出室外,不一會兒光景,頭髮便被凍得全部竪立起來,極像怒髮衝冠。洪在明的弟弟洪智默初到滿洲時,將母親為兩兄弟(指其二兄洪啟真和自己)準備的二條襯被、二條蓋被都蓋上,猶覺不暖和,還將被櫥(おしいれ)的門拆下來壓在棉被上禦寒。以後屋子生火,到夜間12時還要加炭,以免火熄了會冷得受不了。住花蓮的葉鳴岡,認為天冷對到新京讀醫的他是一項困擾,因為家中無錢,沒買大衣,只有spring coat,但一到下雪,衣服就如木板硬,而為了夜間禦寒,其母為其縫製鵝毛被子,由於怕被中的鵝毛分量不足,未曾剪細、挑細,只要一拿出來蓋,鵝毛就會鑽出棉被掉了滿地,同室的日本同學覺得詫異,說「奇怪,怎有鳥毛呢!好像鳥飛起來了!」葉鳴岡在述及往事念及母親,充滿感謝和感傷!

凍傷則是在副熱帶住慣的臺灣人到滿洲後最容易受到的傷害,凍傷最直接的感覺是患部麻木,復發的機會大,經常要將該部位保持不動。如初到新京的陳登財到新京火車站接同伴時,不知冷天氣的威力,由於用手去扶住朋友大量的行李以防傾跌,二個小時後,手居然凍傷無法動彈,醫治了半年才治癒。也由於室內外溫差大(室內有暖氣),室內乾燥,喉嚨難受,室內必須不斷灑水,而要開門外出,若不讓手乾燥才開,手馬上黏在門把上,正如將水潑出,水就結冰一樣。

為了安排一家生活,身為人妻的婦女更是辛苦。每天為全家人的室內取暖而付出心力,住在哈爾濱的醫師夫人侯金魚(臺南人,夫名石林玉燦),由於非住公家有暖氣的房子,故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是去挖煤、燒煤,揹著孩子,用類似披風似的布包著,騰出手去挖,將煤捧進室內放入有煙囪的stove 燒,以確保全家一天的溫暖。

同樣的,在新京就職的張世城妻林更味也談到其住中國街睡炕的經驗。她說:「炕都造在靠近牆壁的地方,大約有三個榻榻米或二個榻榻米的大小,底下有三個或二個灶炕用來燒火。傍晚就開始燒火,炕就熱了,在壁上的煙囪也熱了,晚上不起爐怕發火,而且土沒有那麼快冷卻,下午四、五點燒火,隔天近天亮才冷卻,睡在炕上很溫暖,但是在滿洲天氣很冷,零下三十幾度,一起來就好冷,所以都要早起把爐弄熱以後,才讓孩子、先生起來,並要在晚上將翌日要燒爐用的炭、紙、材(有劈好的材賣)準備好。······睡在炕上也要蓋被子,因為上頭空氣很冷,不能只顧下面熱而已。

由於不太能適應東北的冷天氣,到新京工業大學任教的林朝棨乃勸張世城一家人遷到比東北溫暖的北京去,林更味也認為東北冷,而且看到冬天在雪牆(將雪挖到馬路兩邊,空出一條通路給人行)中行走的一對子女也怪可憐的,於是乃遷到北京。在新京專賣署任職的許鶴年,其妻小在二妻舅楊燧人的勸告下,搬到大連,因為若在新京易受風寒,唯因自己在新京任職無法調職,而且認定一家人不能分散,又將家眷接回新京,不久長子許文華得了肋膜炎,經動手術及養病一年才康復。以後許鶴年也認為天氣太冷才將妻小再送到行醫的楊燧人住在大連星之浦黑石礁,最後遷居安東。

冬天的東北是如此冷,家家戶戶都必須有暖房子,因此在滿洲任職者,每年10 月到翌年4 月有冬天燃料津貼,每個月大約給付20 元。

當時前往滿洲的臺灣人或日本人都一樣,只要能捱過前三年,就能適應當地的生活,否則只有離開一途。由於溫差太大,容易患肋膜炎,再來就轉變為肺病,故也有人放棄繼續待在滿洲。

到目前為止,臺灣人較北是住到牡丹江市的黃清舜,他在牡丹江約三年多,對東北的冬天尤其是哈爾濱、牡丹江一帶有很深刻的描述。他說東北的氣候可以依緯度高低分成四部分,最寒冷的是接近西伯利亞一帶,其次是哈爾濱、牡丹江一帶,接着是新京、吉林、奉天一帶,比較不冷的是大連、旅順、錦州一帶。牡丹江一帶自晚秋(10月)就下雪數次,除山裡的松柏長青以外,一切樹葉全落,大地凍結,迨至晚春冰融以後,才能恢復平地及山河的原狀。哈爾濱、牡丹江的冬天約有半年之久,除了冬天再加各一個半月的秋、春天,真正的冬天三個月,他的經驗是外出時不能超過15 分鐘,如果超過,則耳、手、足尖凍痛欲絕,容易跌倒而一命嗚呼。若要在外維持15 分鐘以上,必須在街路邊買酒、喝酒,保持體溫才能步行。街上的賣酒站很多,賣的人也不能單獨站立過久,每半小時要換人一次。酒量的單位為一小瓷杯,配料為數顆炒大豆,若有不足可再買數小杯。酒是高粱酒,醇芳而激烈,喝多必醉。此時在路上或公共廁所,常見穿衣服之凍屍;在炭渣堆或凝凍的垃圾堆邊亦發現紅色裸體的嬰兒死體,令人不忍看,心情為之不爽。

也有到東北的臺人認為東北雖冷,但是因年輕力壯,很快地就適應了,臺中人林鳳麟,在滿洲有12 年的生活經驗,他認為其往後長壽又身體健康良好,是拜滿洲當地嚴寒之福。他得自一個日本醫師的說法是:水中的氫和氧在普通溫度下有一定的比例,但在攝氏15 度以下,水中的氫和氧的比例即改變,氧會變多,這樣一來對身體很有益處,喝下低溫的水後,對口腔、胃腸、腎臟、膀胱等器官細胞的刺激較為不同,對細胞組織有強化的作用,因此要多喝低溫的水,林鳳麟認為經過這種嚴寒的氣候,胃腸細胞較強。

由於天氣冷而引發的特別現象,也是臺人赴東北後有強烈印象的生活感受,如寒天中看見未收埋的死人,就讀建國大學的吳憲藏,在戰爭後期糧食取得較困難之際,往往和同學一起走七、八里路到電車站附近市場去打牙祭。有一次一群同學在一間小舖子吃飯時,赫然發現有一人斜躺在桌旁的地面上,一問之下才知道那是因不耐酷寒而凍死路邊的行人,由於尚不知其來歷,不便移動,遂暫置於此,於是一行就在有死屍橫躺的情形下,草草吃完一餐。

任職國務院營繕需品局機械科的洪在明也指出,東北冬天常有人凍死,某次他早上看到一個乞丐在垃圾桶旁找東西吃,下午還看他在垃圾桶旁,臉上似乎掛著笑容,正奇怪他在如此寒冷的天氣還待在室外何幹,仔細一瞧,原來已凍死了。屍體往往放一些時日而不見人去處理,一直到春暖時,政府開始清理公用設施,才用卡車將屍體一具具載走!

在日本投降後,日本移民沒有政府保護,面對蘇軍、滿洲當地人的報復,無計迴避,學醫的翁通逢及其兄翁通楹和黃溫恭一起到「日人在滿救濟協會」去看一些住在該地的日本人,才知此時的人口數僅及剛住進去時的三分之一,內中還有十多人臥著,其中有死人也有活人,因為天氣冷並未處理死人的屍體,問其餘日人何以不處理,他們的回答是:「你看,活人也如死人,根本沒有力氣去抬!」

與不及時處置屍體一樣,另一令臺人較難適應的是,冬天排的糞尿,全部結冰,新京大同公園的廁所一到冬天地面即覆蓋金黃色的結冰蓋有30 公分高,故就讀新京工業大學的李謀華才研究使用細沙的大小便器作為其畢業論文,因而畢業後獲得國務院建築局設備科的工作。已如前述,這些結冰的糞尿也如屍體,要等到翌年春暖冰融時才用鏟子鏟掉。

2. 滿洲較特殊的風俗

臺人到滿洲後,見到不同的天地,拾其所見與臺灣本土風俗不同者敘之。

「煙囪掃」是臺灣人所見滿洲地區一種很有趣的職業,其實就是掃煙囪的。從事者大半是滿洲人,身穿黑棉衣,戴著黑帽,全身黑漆漆的,整張臉也弄得烏漆墨黑,只剩下一對眼睛,後面揹一個竹籃子。滿洲的薪水有三分之一要用做冬天的取暖費,家家戶戶要燒煤炭,讓屋子溫暖,而燒煤則必須清煙囪,因為黑煙粒會附著在煙囪壁,若附著太多,會使煙囪不能透氣,必須要清理,在滿洲經常可以聽到街上傳來煙囪掃、煙囪掃⋯⋯的叫聲。

滿洲有一種小偷專偷鞋子、雨傘,他們通常會悄悄地將玄關的門打開拿走鞋子、雨傘,再把偷來的東西拿到專賣贓物的市場(襤褸屋,ぼろや,BO RO YA)正正當當地賣(有點類似臺灣的賊仔市),有些被偷的人到襤褸屋市場去,看到自己被偷的東西時,對方絕對不會還,並說:「這和你無關,這是我從別人那裡買來的,你要的話買回去!」失主沒辦法只好花錢買回。在火車站前,見到小偷用麻袋揹著偷來的東西拚命跑,失主則在後面追,失主眼看正要追上時,小偷乾脆不跑,將麻袋放下,正正當當地大步走了,失主沒他奈何拿了失物回去了。

東北過年的習俗也和臺灣略有不同,在東北農曆12 月24 日後,當地人便穿一身紅,互相拜年,逢人便說好話,年紀小的見到長輩一定要拜年,黃子正家因是醫院,當地和臺人習俗一樣正月不入醫院,故滿洲人都不到黃家拜年。

林更味也提供他在滿洲體驗到的異俗,如林更味有次與父親(林拔新,自臺灣來)要到吉林長白山的濟公廟遊覽,但他們欲在馬車上拍攝時,馬車伕堅絕不讓自己進入鏡頭,他說如果被拍攝到,則他一輩子都要趕馬車,林拔新堅持要拍照留念,車夫只好遮住臉,只准拍馬車。

帶隨身丫頭赴東北:在臺灣一般習俗,如果家境不錯,女性在結婚時,會由父母價購一個隨身丫頭(通常稱為查某𡢃),後來臺灣總督府不准查某𡢃買賣,將這類女性稱做「養女」,作為服侍女兒之用,因此部分去滿洲者也帶著隨身丫頭,她們做家事助理的工作。

黃陳波雲是黃清塗之妻,父親是名門──大龍峒老師府的第二房,名陳錫慶,日治時期曾任臺北市會議員,黃陳波雲畢業於靜修女中家政科,畢業後到臺灣銀行儲蓄部任職。結婚後到滿洲前,父親為其買下一個14、5 歲的女孩當隨身丫頭,基隆人,平常不給月薪,回臺後才一次付給。她到滿洲後協助買菜做家事,由於和滿洲當地人多所接觸,因此滿洲話說得極為流利,戰後隨著黃家返臺後才結婚。

陳高絃隨丈夫陳嘉樹在滿洲住了11 年,11 年內生了四個小孩,在生老三時因為忙不過來,其母乃在臺灣幫他找了一個十多歲的女孩(親戚的女兒)叫阿滿,約於1942 年到滿洲幫陳高絃帶小孩、煮飯,一同回臺灣時已19 歲。

黃婉華是臺南名人黃欣的女兒,嫁給蔡西坤後要到滿洲時,帶來的隨身丫頭,後來及齡回臺灣結婚後,蔡西坤乃寄錢回臺再買一個來,而這次來的女孩是原住民的小女孩。除了這兩個女孩外,蔡家在滿洲因具警佐的身分,雇了當地掌櫃的小男孩幫忙工作。

張登山醫師夫人張琁,家裡也住有一個遠親的女孩幫忙工作。在鞍山博愛醫院的張宗田醫師家中也由臺灣請了一個叫英桃的女孩幫忙廚房的工作,每月付給八圓。

盧昆山回臺結婚後一星期要回大連時,有侯全成的小姨子同行,並幫忙帶一個小女孩給鄭瑞麟之姊黃王氏采文(黃千里妻)。上述現象可以映證郭瑋在〈大連地區建國前的臺灣人及其組織狀況〉一文,他指出臺灣人到大連時會帶來島內貧苦家庭的女孩子來大陸做傭人。

事實上當時的臺人收入不錯,因此不論自臺帶去的隨身丫頭,或在當地雇人幫忙都是常見的事。前述的盧昆山妻即有雇人,而吳左金夫婦也雇有滿洲人幫忙家事。

不過臺人的生活雖過得不錯,但並不表示臺人在滿洲的生活每個人一開始就很好,茲舉徐水德為例,俾讀者亦能體會在滿洲生活艱辛的一面。

徐水德在1932 年滿洲國成立那一年畢業於大阪市立商科大學金融科,認為滿洲國才剛成立工作機會多,決定到滿洲去闖天下。他和同科、同時畢業的日本人池田、堀口兩人,一行三人出發前往滿洲,事前曾拜訪一位在滿洲國任官員的日本人,請幫忙介紹職業,由於他要幫忙的有好幾十人,故無法介紹。徐水德將父親寄給回臺經費5、60 元當成赴滿冒險的盤纏。

到滿洲後三人分頭找工作都碰壁,工作之前要負責養其他二個日本同學(因徐水德年紀大,大學畢業已28 歲),不久堀口找到工作,乃先寄住在其宿舍,以後在路上遇見山口高等商業學校(今山口大學,徐水德在大阪大學前就讀的學校)的中國好朋友(未畢業即回滿洲),見徐沒有工作,乃要徐去當保姆,他談起這段日子的艱辛:

我去他那裡當保姆,學包尿布,照顧一個三〔個〕月大的嬰兒,在零下二十度裡,我每天早上六點就要起床起火。通常要先把材劈成一塊塊,以備早上起火燃燒……

以後朋友要介紹到鐵路局,以興趣不合未往。這時想起身上有自朋友郭琛處取得的鄭肇基推薦信,鄭肇基與謝介石都是新竹人,乃拿此信去外交部見謝介石。謝介紹其到情報處,但不知何故叫他一個月後再去。如果世故一點的人一定知道早去就有工作,徐真的在一個月後才到情報處,因而被責罵,又因被情報處長日人川崎責問,如果不會中文要請他來何用。

無論如何,1933 年徐水德進入情報處辦出納,利用辦公之餘到滿鐵開設的華語補習班上課,並前往投考大同學院而被錄取,從此才踏上坦途。

而在滿洲工作上也不是人人輕鬆、個個勝任。陳嘉樹任職產業調查局,須要出差,而到偏遠地區調查在所難免,有些地方廳縣牆頭依舊例吊有死人頭。而冬天不能一直坐在馬車中,否則會凍僵。出差時往往公家會發手槍一把,以備不時之需,這樣的工作真的有些風險。

在專賣署工作的許鶴年,其主要的職務是查緝私人種鴉片,往往在路上會遇到「馬賊」一、兩千人,每當遇到這種情況只能急馳(坐車或騎馬)趕往日本守備隊接受保護。由於無法預料每一趟路出去的吉凶,在出門前總要向妻子一臉肅然地說再見,並對長子許文華撂下「男孩子不要哭」才離別,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才換到工作,進入滿洲纖維聯合會。

張宗田醫生,在鞍山開業,當地仍有馬賊出沒,在給岳父林嘉總寫信時,提到滿洲天氣正是秋涼時,有一個月是馬賊跳梁最激烈時,馬賊一年間就這個月是「爭取生命最後的一線」,在其醫院隔鄰的銀店,就被三個馬賊白天行劫,搶去800 多圓,在報警後,打死一個,活抓一個,另一個逃走,奪回了一半的損失。隔天晚上,四番町(張住六番町)又有一工頭,常到博愛醫院來的病人姓姜,在晚上8 時自家門騎車出,馬賊由後將他摔倒,說你偷我的車,要和我一起去衙門,姜不理,馬賊強迫其同行,至此方知大禍臨頭,只好隨行。有人看到報警,警察立刻追蹤,9 時左右忽聞槍聲四起,迄寫信時,姜尚無下落,可見在滿洲的風險。

 

▶ 在滿洲的臺灣醫師

溥儀的私人醫師──黃子正

黃子正,臺北人。其父黃烟篆,畢業於臺灣總督府醫學校第四屆(1904),先入臺南醫院做臨床學研究,後在臺南廳北門庄任公醫、警察醫,1926 年到孫傳芳之下當二等軍醫,以後回到瑞芳開業,並任該庄公醫、交通局鐵道部囑託醫、基隆輕鐵會社囑託醫、庄協議會員、方面委員。黃子正為黃烟篆長子,1920 年(第三屆)畢業於臺北醫專特設科。黃子正原先和堂弟黃樹奎在上海開業,分別負責內、外科,1931 年上海事件後逃往法租界,醫院則已毀於炮火。由於黃烟篆與謝介石私交甚篤,謝乃介紹黃子正往滿洲發展。1932 年底,與其妻洪瓊音,以及受雇到醫院任職的黃郭氏鳳交一起申請赴滿洲的旅券。黃子正到新京開設大同醫院,規模不大。1932 年3 月1 日滿洲國建立,謝介石被任命為外交部總長,於是大同醫院成為外交部囑託醫院,而黃子正也任滿洲國宮內府醫務囑託,成為溥儀的醫療顧問。

溥儀曾經要黃子正急救他找來當殿上勤務班、卻因逃跑被嚴厲責罰的孫博元,但因傷重未能救活。在溥儀的妃子譚玉齡得病,中醫醫治無效後,黃子正受溥儀之命前往新京市立醫院請小野寺醫師往診,但譚玉齡已回生乏術。

溥儀並不太相信西醫,而且他對中藥素有研究,皇宮內有中藥房,不但會開藥方也能配藥。黃子正起先一面在外開業,一面替溥儀診療,宮中人認為萬一御醫因在外看診,而將病人的細菌帶到皇宮內就糟了,故醫院在未停止對外營業時,黃子正都要消毒後才進宮;加上到皇宮看病費時,猶如上下班,還不僅為皇帝一人治病,因此在當了溥儀私人醫師後不久即不再對外行醫。

新京黃家,因黃家夫婦的友善好客,成為在新京臺灣人常去的地方,尤其是戰後,黃家收留了三個建國大學學生一起吃住,直到回臺,建大學生也會利用假日到黃家親睦。

1945 年8 月9 日蘇軍進攻滿、蘇邊境,由於關東軍主力早已調往南方的戰場,面對蘇聯軍的四路進攻,關東軍司令部決定將主力撤守南滿,固守東邊道防線,放棄新京(長春),將國都遷往通化,皇帝及皇室人員、滿洲國大臣隨之遷往通化。8 月13 日溥儀一行坐火車往通化大栗子,15 日昭和天皇宣布日本無條件投降,翌日溥儀在大栗子召開御前會議,決定滿洲國解體,皇帝退位,皇帝等一行在日人的安排下前往日本避難。當時溥儀挑選了九個人為第一梯次前往的成員,此即溥儀的親戚溥傑(弟)、萬嘉熙(五妹夫)、潤麒(三妹夫)、毓嶦、毓嵣、毓嵒(以上三位為侄)、趙蔭茂(隨侍)、李國雄(隨侍)、黃子正(私人醫師)。黃子正何以隨溥儀前往大栗子、又何以同往瀋陽?究竟是主動抑被動?如果以合理情況推估,他並非被迫前往。據《貴妃到底被誰毒殺:皇帝溥儀與關東軍參謀吉岡之謎》的作者入江曜子指出,她在1997年尾到北京去訪問撫順戰犯管理所所長金源,金源指出黃子正不是戰犯,卻在獄中被關了12 年,平時的言語、行為中並未顯出仇恨的樣子,對溥儀也常說,在這樣長的時間中能服務皇帝陛下是光榮的。潤麒也說黃子正是個木訥的人,腳不好,一直坐著工作,同獄12 年未曾和黃子正講過話。

且說這九人加上吉岡安直(溥儀御用掛),參議府副議長橋本虎之助及宮內府次長荒井靜雄一行12 人,於19 日由通化分三梯次搭機前往瀋陽以待搭機赴日,不料甫抵機場即遭蘇軍逮捕。翌日被送到蘇聯赤塔郊外的莫洛科夫卡,11 月16 日再遷到伯力郊外的紅河子(Красная Речка,意即“Red River”)。1946 年7 月3 日遷至伯力市內第四十五收容所。1950 年7 月28 日蘇聯將溥儀、滿洲國大臣、汪政權領事等戰犯交還中國。本日由伯力出發,8 月1 日中、蘇在綏芬河正式移交。8 月3日一行人被囚於撫順戰犯管理所。是年因韓戰爆發,撫順接近中韓邊界,乃將戰犯遷到哈爾濱,住進鐵籠子的囚室中,一直到1954 年3 月17 日才被送回撫順。1957年1 月27 日黃子正與李國雄、毓嶦、毓嵣、毓嵒一起獲釋。毓嶦、毓嵒、李國雄到北京,毓嵣到吉林,黃子正則因家屬早已回臺灣,而兩岸又不通音訊,可以說是無家可歸,那麼他去了哪裡?毓嵒說他大約是去長春,毓嶦說他不知所終。

事實上黃子正根本稱不上戰犯,第一批被特赦的13 名犯罪分子中根本沒有黃子正的名字,他就這樣白白坐了12 年牢!黃子正在牢中染上肺結核,病況有惡化的現象,所方顧慮到他無家可歸,乃送他到瀋陽附近的鐵嶺醫院。這是刑務所醫院,專門收容思想改造中發病的病人,他一方面接受治療,一方面幫犯人看病,不久過世於鐵嶺。

黃子正堂弟黃樹奎,1928 年畢業於東京醫學專門學校,他赴新京接手大同醫院,1935 年謝介石被任命為滿洲國駐日本第一任全權大使,他為了參加始政四十周年臺灣記念博覽會,也為了替長子謝喆生完婚鄭肇基之女蓁蓁乃回臺,這時黃樹奎以外交部囑託的身分陪同回臺。

此外在滿洲醫科大學就讀者如林伯輝、呂耀堂、戴神庇、謝文燦、王標、戴耀閭、林漢、王大樹等人在1932 年以前畢業,也算是早期就到滿洲,其中呂耀唐在1925 年畢業後任安東南滿醫院外科醫長,1926 年轉任到中華撫順醫院院長,1931 年後到滿洲醫科大學眼科教室任副手兼醫員。林伯輝不詳,戴神庇畢業後只在同校擔任副手一段短時間,謝文燦在父親謝秋涫在新京開的百川醫院,王標畢業後入同校附屬醫院研究,後在奉天開內外科耳鼻咽喉科醫院。戴耀閭、林漢未在滿洲開業,王大樹在錦州開錦生醫院,已如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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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散與回歸:在滿洲的臺灣人(1905-1948)》(左岸文化出版,202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