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講堂・閱讀一本書的故事】

編輯,宛如巫師的存在:

掃葉工房主持人傅月庵

2023-05-08  姚旟荃  會員限定 

 

編輯前言:

或許你也曾經好奇過,書是怎麼被作者書寫、被編輯發現,最後送到每一位讀者手中?在成書的過程中,又有什麼可以說給讀者聽的故事?新匯流書講堂與與誠品信義店合作舉辦「閱讀一本書的故事」講座,邀請到六位出版界總編輯,與聽眾們分享他們編選過的書,以及出版的故事。

採用「覆面書」的模式,在講座開始前,讀者並不會知道總編輯所要分享的書籍,而是透過講座名稱、總編輯親筆寫下的「感想」,猜想「這是一本怎麼樣的書」、「這本書的故事」。

講座「編輯,宛如巫師的存在」由掃葉工房傅月庵主講,除了分享掃葉工房出版書籍的相關過程,也將自己對於「編輯」這個職業的看法娓娓道來。


 

編輯,就是要把每個人的書召喚出來

「我是在1995年,已經35歲了,才有人生第一份工作,第一份工作就是當編輯。」從台北工專土木轉行到歷史系,之後踏入出版界,傅月庵與讀者述說了他成為編輯的前因後果。原本的他只是因為喜歡看書,而意圖找一份「只要每天看書就可以獲得薪水」的工作,有此志向的他,先將目標放在從事學術研究及教書的教授職缺,卻發現學術研究的「看書」是在找尋研究「需要的證據」的過程,這種跟他的閱讀志趣不合的讀書方式,甚至使他放棄完成了一半的論文,最後才經由老師介紹,到遠流出版擔任編輯。

在遠流擔任編輯時,老闆王榮文曾經對他說「每一個人都有一本書」,最初的傅月庵對於這件事充滿了疑惑,但在他逐漸了解編輯工作後,才知道這句話的涵義。「編輯就是這樣的一種工作,他是巫師,要懂得召喚,也要獲得信任,方能將作者的能量釋放出來,成就一本書,整個編輯過程就是一種鎮魂儀式,鎮住自己,鎮住作者,然後方能鎮住世界了。」隨著他在編輯台上的時間增長,他越來越明白編輯的天職,就是不斷地從人的身上找尋故事的可能性,傅月庵舉了寶瓶文化出版在近幾年推出的職人作家,不論是《做工的人》林立青、《洗車人家》姜泰宇還是《偽魚販指南》林楷倫,都是編輯從人身上召喚書的例子。

他回顧了過去的出版狀況,認為比起1995年以前要找到作家身上的書,2000年後網路的世代變得相對容易找到那本書,編輯需要花大量的時間在部落格、臉書搜尋每個人的軌跡,這就是編輯作為一個巫師,在找到自己所能召喚的書的過程。「跟人家喝咖啡,是編輯的天職」傅月庵接著這樣說,這也是老闆王榮文傳授給他的編輯之道,在不斷跟人喝咖啡聊天的過程,才有可能聊出一本書,所以要成為一個全能的編輯,就一定要磨練自己跟人聊天的技巧,這個體悟由前輩編輯們傳承給他,再由他鼓勵下一輩的年輕編輯。

 

過去的出版榮景,現在的樂高世代

出版這個產業,究竟是如何開始的?傅月庵從西元1400年古騰堡發明活字印刷開始談起,文字經過排版成為書籍,書籍變成一種商品,出版這個行業就維持著差不多的模式,二次世界大戰後嬰兒潮出現,工業革命後可以大量複製印刷,之後更有了「暢銷書」的概念,這個產業結構也日趨完整。「如果真的出版到暢銷書,那賺錢跟印鈔票一樣。」傅月庵說起1990年代出版榮景,李敖為遠流策劃的《中國歷史演義全集》套書非常暢銷,當時採用郵購劃撥方式接受預購,老闆王榮文會在每個週六早上開著車到郵局門口,再拎著兩個麻布袋的錢離開,那個台灣出版最好的時代直到2000年開始起了變化。

2000年網路的出現,至此過去一直以來平穩的出版環境發生了劇烈的變化,傅月庵提到,許多人在爭論「電子書」是不是造成「紙本書」衰敗的原因,這是對於出版衰敗的最大誤解,因為不管是電子書、紙本書還是更過往的竹簡、羊皮紙都只是知識的載體,「那些都是有組織有系統的知識,但是網路不是」過去書籍當中被有組織、結構的線性知識,被網路當中碎片化的知識取代,年輕一輩在獲取知識,能夠同時開好幾個分頁瀏覽資訊,過去被認為「神聖」的知識也走下了神壇,傅月庵稱這個世代為「樂高世代」,人們可以靠自己的方式去拼湊知識,不再被動的接受編輯的給予。

 

樂高世代的編輯生存法

現代的編輯跟過去的編輯有很大的不同,遇上的是人類一千多年來前所未有的大變局,1995年可以12個編輯花兩年的時間編一本200頁的書,傅月庵當時經手的《台灣深度旅遊手冊》在那個出版年代可以成為一個長銷品不斷再版,但現在只要輕鬆的瀏覽網頁,所有人都可以編篡出屬於自己的旅遊手冊,龐大的資訊隨手可得,而且只需要一部手機就可以隨身攜帶。「何其有幸,我們生在這個時代;何其不幸,我是做出版的。」傅月庵這樣說,30年間的天翻地覆,所有的出版人都開始尋找自己的出路。

樂高世代的編輯,開始嘗試有聲書、直播等網路資源,試圖找到出版的救生艇,但這或許並不是唯一的解方。「線性的知識已經被跳躍的知識所打敗了」未來出版或許會逐漸萎縮,紙本編輯也會慢慢凋零,但「編輯」這個職業,傅月庵並不認為會消失,隨著人類知識結構的改變,未來的編輯或許需要的是化整為零的能力,現在的「編輯」定義也正在不斷的改變,除了出版社的書籍編輯需要知道如何「賣一本書」、「創造議題」,而網路更是需要「編輯」來「編」資訊,將混亂的資訊統整成有條理的內容,正是從古至今編輯最重要的能力之一,粉專的網路小編成為新世代編輯的另一種工作樣態。

 

何華仁版畫第一冊《溪谷裡的貓頭鷹》:黃魚鶚(2014)

 

我所曾經召喚過的書:何華仁畫冊

從《台灣深度旅遊手冊》、楊南郡的《臺灣踏查日記》及《探險臺灣:鳥居龍藏的臺灣人類學之旅》到後來李登輝《台灣的主張》、白先勇、劉克襄等人的作品,傅月庵的編輯經歷豐富且多元,但他始終對一種出版品抱有遺憾,也就是「畫冊」。

在過去,台灣幾乎是無法單獨出版畫冊,通常都是搭配畫展或攝影展時同時出版,成為展覽的紀念品,這樣子的畫冊通常印刷品質並不精良,歸咎其原因,則是因為台灣的市場太小,一個健全的出版市場至少該要有5千萬的人口支持,並輕易的達到3000本這個文字書出版的最低門檻,讓出版社得以收益平衡,也得以輕鬆的出版畫冊,但台灣這個小島人數也才2千3百萬,先天體質不良導致台灣非常難以有畫冊這種高成本的出版品,再刷幾乎都是刷一冊賠一冊。

「我就想做一本畫冊」雖然畫冊在台灣的出版市場這麼艱難,但傅月庵還是下了這個願望,並把它作為人生中的重要目標,直到2020年經過朋友介紹認識了版畫家何華仁,他才得以召喚出這一套畫冊。何華仁在退伍後在中國時報工作,並且結識了劉克襄,並透過他進入了賞鳥的世界,後來甚至為了賞鳥而辭掉工作,到高雄六龜的林業實驗所當約聘人員,成為當時藝文圈裡的「怪咖」。何華仁在1993年後,便專心致志的踏上「看鳥」、「創作」的志業,而為了呈現台灣的鳥,版畫是他認為最能夠傳遞台灣鳥類之美的方式,直到2016年腦中長了腫瘤,並在開刀後奮起,用四五年的時間完成他人生最後的一系列創作。

「蠹魚頭,我們來談畫冊的事吧。」就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何華仁的畫冊出版得以開始進行,傅月庵一開始對於畫冊的計畫,是想要為畫家分成十集出版,並從中看到畫家的繪畫風格及其變化,但當他2020年認識何華仁時,對方已經生病,這個計畫也隨著作者本人的意願,改變成為一套3本的出版品,分別是《有隼》、《溪谷裡的貓頭鷹》、《花見小梟》。直到完成這三本出版品,傅月庵才了解到畫家的心思,《溪谷裡的貓頭鷹》是何華仁病前寫實功力達到最高潮的創作,十幾二十年間觀察鳥類的獨到眼光以版畫精彩的呈現,劉克襄曾經說:「何華仁畫的版畫,沒有一根羽毛是錯的」,連畫作當中的棲地生態都有經過考究;《有隼》則是何華仁病後的20幾幅畫作,從寫實慢慢過渡到意象的手法,跟過去完全寫實有著差距,但他的鳥版畫放在世界,也是有著極高的水準;在何華仁罹病末期的作品《花見小梟》,以抽象的方式呈現小貓頭鷹的樣態,並搭配24節氣的不同台灣植物。這三本作品,就這樣交到了傅月庵的手中。

 

何華仁版畫第三冊《花見小鶚》:立春.櫻(2020)

 

編輯的挑戰及樂趣

在出版這套畫冊的過程,傅月庵還面臨了許多的挑戰,除了何華仁當時已經在疾病的末期,醫生宣判只有兩個月的時間之外,作家與編輯都認為這套版畫不應該只有一種語言,最終訂下中文、英文、日文、法文四種語言,編輯需要在短時間內找到翻譯來翻劉克襄和向陽為版畫寫的詩及序,甚至裡頭的專有名詞及節氣也成為翻譯的門檻。

在此之外,出版品的開本也遇到了困難,原本預期以原寸呈現的版畫作品,在台灣卻找不到足夠尺寸的穿線機來製作,僅能縮小開本來製作,過程中,橫式版畫還遇到了接頁的問題,只能使用瑞士裝來讓畫冊精準接合,更需要靠編輯一頁一頁確認接頁的畫面呈現。其中《花見小梟》的版畫作品,遇上了原有檔案畫素不足的挑戰,傅月庵只能一一去找蒐藏者尋找藏品,並重新拍攝內容,才有辦法將畫家的心血完美呈現,種種難關不可一言蔽之。

傅月庵在何華仁逝世後,依舊不懈的面對這些困難,直到2022年3月才得以出版這套畫冊作品,完成了作家最後的委託。這套書是傅月庵30年編輯生涯當中非常特別的經歷,他也期待能夠將這套版畫推向世界。如同傅月庵所說,編輯就像巫師,不停的召喚出作家精彩的創作,這是一個編輯最大的樂趣,也期待能夠在編輯的旅程中,獲得最大的成就。

 

 

example
為編製此一大型畫冊,掃葉工房特別商請何華仁老友,詩人、作家向陽、劉克襄撰序,全書以中英日法四種文字呈現,由曾獲金鼎獎、金蝶獎肯定的編輯人楊雅棠、傅月庵再度聯袂合作(圖片來源:掃葉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