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畫家費丹旭《十二金釵》圖冊之「熙鳳踏雪」(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編輯前言】拜迪士尼電影之賜,「從此幸福」(happy ever after)幾乎已成為美滿婚姻、戀愛的代名詞,尤其是「公主電影」,大部分總是強調「美好歸宿」等同於找到白馬王子,人生從此美夢成真。
電影如此,文學也是。與女性有關的文學主題,愛情總是一大宗。
也許愛情是完全屬於個人又實在是難以捉摸的成就,「愛情大概就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崇拜的一個範疇」,歐麗娟教授在《紅樓十五釵》講座中這麼說。但人生的內涵遠超過愛情,所以如果要談紅樓,「《紅樓十五釵》:那些紅樓裡的愛情是怎樣開始的」這個題目,本來「不會是我的選擇」。
以下文字內容以聯經書坊講座:「《紅樓十五釵》:那些紅樓裡的愛情是怎樣開始的」為基礎,並且參考歐麗娟教授著作《紅樓十五釵》內容。
不論是剛讀《紅樓夢》故事,或是深陷《紅樓夢》魅力的人,大多數都覺得《紅樓夢》就是歌頌愛情至上、愛情自由的一本書。這樣的解讀正確嗎?如果不是,那些令人不由自主跟著哀傷或感嘆的金釵故事,到底真正在描述什麼?
關於這點,歐麗娟教授撥開時代所造成的閱讀迷霧:「我們所處的時代風尚充滿了青春崇拜、愛情崇拜,所以才會把《紅樓夢》讀成青春的頌歌,並哀輓青春的失落;同時強調《紅樓夢》裡的愛情,再套上現代人所認同的自由觀念,《紅樓夢》的主旨就變成反封建、反禮教及追求自我的體現,曹雪芹在讀者的心目中也成為歌頌愛情自由、婚姻自主的教主,這些都是常見的現代詮釋。」
為什麼我們會在《紅樓夢》金釵們的身影上投射戀愛自由?因為「我們處於一個人類有史以來未曾面對的時代,身在其中而不自知。」歐麗娟教授並指出這個時代陷入一種「怪異(WEIRD)社會的意識形態」,心理上深受「西方」(Western)、「工業化」(Industrialized)及民主(Democratic)等所帶來的影響。但是,「這類價值觀不足以用來幫助我們理解歷史悠久且豐富的傳統文化內涵」,我們成為《紅樓夢》的書迷,很可能來自於「在誤解中愛上了紅樓夢」。因此歐麗娟教授從寶黛之戀切入,還原《紅樓夢》時空背景下的愛情觀。
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於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郁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紅樓夢》第一回
讀者對於這一段描寫寶玉、黛玉前世因緣的故事,通常附加上浪漫愛情的想像,覺得二玉再續前緣完全表現了愛情的偉大,但事實上,這一理解完全誤解了傳統典籍中的「三生石」,「三生石」並不是指三世夫妻,而是另一種人與人之間的可貴情感。歐麗娟教授進一步解釋「三生石」的典故來自於《甘譯謠》,故事敘寫洛陽惠林寺僧人圓觀與當時的諫議大夫李源之間的友情,不因圓觀輪迴轉世而消逝,在圓觀轉世投胎十二年後的中秋節當天,遠赴杭州實現圓觀死前所約定的重逢,當時只聽到圓觀化身的牧童遠遠唱道: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
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
歐麗娟教授強調,「三生石典故對古人而言是常識,代表一種超越時空、生死的故舊知交之情。」歌謠第三句中的「情人」之「情」指的也是友情。同樣地,寶、黛前身神瑛侍者、絳珠草之間的感情「根本不是男女之情,而是如同圓觀和李源的真摯友情。曹雪芹用三生石來構思寶黛之前世,講的是人與人之間心靈上的契合,而不是男女戀愛。」
更值得深思的是,絳珠草決定下凡為人、把一生所有眼淚還他,完全是為了報答神瑛侍者用甘露水灌溉她的恩德(酬報灌溉之德),所以,寶黛在人世間的緣份最初的開端是「灌溉之情」,一種施恩與報恩的關係。
清代畫家費丹旭《十二金釵》圖冊之「李紈讀書」(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我們對於「三生石」的前世因緣產生誤會,很大一部分是時代的鴻溝所致,如同歐麗娟教授在《十五金釵》書中解釋:「傳統社會和現今世界十分不同,古人的思想、感受和所關心的問題和我們截然有別,何況曹雪芹寫的是貴族世家的故事,可讀者卻沒有幾個是貴族!那就注定帶著先天的隔閡。」1
一段話打通閱讀上的任督二脈,原來從前以為林黛玉是楚楚可憐、寄人籬下的孤女,這完全是錯誤認知,林黛玉根本不是灰姑娘2,王熙鳳也不是蛇蠍心腸的毒婦,薛寶釵更不是裝清高的第三者。書中的金釵們不是形象、性格單一的才子佳人,「而是一個個飽滿的生命,豐富的小宇宙」(《十五金釵》)3。偏見讓人誤以為林黛玉性格真率、沒有心眼,才會心直口快,但是從性格豁達、幾乎沒有人格缺陷的金釵之一──史湘雲的話來看,林黛玉有在別人傷口上撒鹽的毛病4:
「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著見一個打趣一個。」
就連賈寶玉都對林黛玉說:「誰敢戲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說你。」5
讀者偏愛林黛玉,所以總是對她的缺點視而不見,林黛玉的貴族教養,也讓她「從來沒有在別人的背後說壞話!因此黛玉才不會讓人覺得討厭,讀者甚至會因為她的楚楚可憐而忘了其缺點。」6歐麗娟教授破解一般閱讀上的盲點。誤讀有時候是來自於我們忽略了人世間的複雜,曹雪芹用「草蛇灰線」的筆法,描寫貴族生活中幽微的人情世故,如果不夠細心,絕對很難發現句子間的夾縫文章,也就察覺不出曹雪芹隱約藏在對話之間的真實意蘊。
曹雪芹不只生動地呈現人情世故之複雜,也寫出人性的奧妙:一個人可以具備令人欣羨的長處,同時也可能有著讓人討厭的特點。例如,歐麗娟教授談到李紈年紀輕輕就守寡,宛如一座休火山,但她的守節表現在愛情上,是一種「真愛痴情的體現」,因為「她真心愛著賈珠」,歐麗娟教授翻開第三十三回解釋:
「寶玉挨打受傷時,王夫人心疼得哭叫著賈珠的名字,一旁的李紈聽了便觸動心腸,禁不住也放聲哭了。這是整部小說裡李紈僅僅兩次哭泣中的第一次,這一次卻是放聲痛哭,實在是李紈很少見的情緒大宣洩!她哭的是什麼呢?哭的是喪偶的孤寂,更是對丈夫的懷念。」7
賈母、王夫人都喜愛李紈的賢惠,而且也尊敬她「年輕守節」(《紅樓夢》第四十九回:「賈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紈賢惠,且年輕守節,令人敬伏。」),但她私底下竟是一個「只進不出」的守財奴!如果不是讀了《十五金釵》,恐怕真的要一輩子都誤會李紈是個只有寬厚溫柔一面的平板角色。
毛姆曾經說他對於人身上的對比性,產生了興趣,人們身上缺乏一貫性,而且具有多樣性(The Summing Up)。所以,當我們透過歐麗娟教授的指引,在風流、外遇成性的賈璉身上,看見他深愛鳳姐的真情時,當下不免會感到震驚,例如第二十五回裡,鳳姐和寶玉中了馬道婆的邪術而昏迷不醒:
那鳳姐和寶玉躺在床上,亦發連氣都將沒了。合家人口無不驚慌,都說沒了指望,忙著將他二人的後世的衣履都治備下了。賈母、王夫人、賈璉、平兒、襲人這幾個人更比諸人哭的忘餐廢寢,覓死尋活。
賈母、王夫人、襲人哭的一定是寶玉,「平兒悲慟的對象自然是鳳姐」,但賈璉也哭得死去活來,「這豈不清楚證明了他深愛著鳳姐,到了同生共死的程度嗎?」賈璉和鳳姐的夫妻之情,也表現在家常生活上,歐麗娟教授指出他們夫妻吵架之後,賈璉看見站在那邊沒梳妝打扮的鳳姐「哭的眼睛腫著,也不施脂粉,黃黃臉兒」,比平常看上去更是「可憐可愛」。曹雪芹以一句「比往常更覺得可憐可愛」,「那就表示『往常是覺得可憐可愛』的,而現在尤甚,這豈不又證明了賈璉一直是很愛鳳姐的!」8
其實,鳳姐和賈璉兩人十分恩愛,歐麗娟教授翻檢出第十三回林如海重病,賈璉親自護送黛玉回去揚州探望,此後鳳姐便感到「心中實在無趣」,與平兒「日夜掛念遠方的丈夫,還扳著手指計算他現在應該到了哪裡,簡直是心思相隨,左右不離」,「這一段描寫簡直和寶玉對黛玉的情況完全一樣!當時『寶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悽,也不和人頑耍,每到晚間便索然睡了』,可見鳳姐對賈璉的感情等同於賈玉對黛玉的程度,而那是多麼珍貴的深情啊,誰說傳統夫妻之間不會有真正的、強烈的愛情!」9
寶黛的愛情建立在前世的施恩與報恩的因緣上,當時甘露水滋養了絳珠草的生命,所以到了今世,黛玉用眼淚償還灌溉之情,這是還淚神話的核心意義,也合理化她極端的感傷心理。第四十九回中,寶玉對黛玉說:
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尋煩惱,哭一會子,才算完了這一天的事。
「曹雪芹用還淚神話,不止塑造了林黛玉的悲劇性格,也傳達出儒家『還報恩情』的倫理道德觀。」歐麗娟教授說,在一般社會尤其是主張儒家觀念的傳統社會裡,「報恩」是人際往來的基本道理,並舉學者楊聯陞的說法加以解釋:「報恩的基本精神,乃《禮記.曲禮》中所言:『太上貴德,其次務施報,禮尚往來,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中國人相信行動的交互性,這種給別人好處的行為通常被視為一種社會投資(social investments)。」(〈報──中國社會關係的一個基礎〉),這屬於一種「交互報償」的基本原則。
「交互報償」的觀念,說得白話一點,就是歐麗娟教授所說的「人與人之間的善的循環」,寶玉、黛玉自幼生長在重視禮教的貴族家庭,對於這樣一種儒家觀念必定不陌生。
確實,寶黛的愛情發生在「友愛」的基礎上10,曹雪芹在小說剛開始的時候就指出:
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亦自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第五回)
歐麗娟教授分析寶黛愛情的本質:「世家大族重視禮教之防,因為賈母非常寵愛黛玉,用尊貴的母權,讓寶黛可以圍繞在她的身邊一起生活,這點確實是超越了傳統的男女之別。寶黛的愛情從『親密友愛』漸漸累積成愛情,曹雪芹其實是用合乎儒家倫理道德的做法,去創造出超越傳統社會的知己式的愛情。」
《紅樓夢》描寫愛情,令人動容的地方在於一種細微的掛念與體貼,第五十二回中,寶玉問黛玉:「如今的夜越發長了,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如同歐麗娟教授所說,「沒有真誠的情感,難以做到這樣細緻的關心。」
閱讀《紅樓十五釵》就像是一場心靈的洗禮,褪去還是資淺讀者時的迷惘,重新認識賈寶玉,以及他身邊那些「有文化、有見識的閨秀」 。賈寶玉不是大呼包辦婚姻不自由的五四文人,事實上,舊式婚姻對於當時的人來說,也可能是幸福美滿的,對於「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這一句現代婚戀的金玉良言,歐麗娟教授指點迷津:「其實,應該說,婚姻是淺薄愛情的墳墓。」
在有限時間裡,歐麗娟教授提醒讀者在閱讀《紅樓夢》時,要提醒自己從傳統文化和古典文學的脈絡去進行理解,才能領略什麼才是紅樓人物之間「真實的愛」,也才能真正看懂「紅樓夢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