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冠出版總編輯許婷婷:文學能把讀者帶到遠超過生命經歷、那個不能抵達的所在(圖片:講座現場照片)
「我從這本書的一個忠實讀者,它陪我走過一些很獨特的生命經驗;一直到後來我變成這本書的編輯,這本書對我來說有非常重的情感······」,皇冠文化出版社總編輯許婷婷來到誠品書店「書講堂」,以讀者的角度,談談她生命當中重要的作品之一──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在許婷婷的編輯生涯中,經手的書及作家風格不同,包含歐美小說家丹尼爾・凱斯、J・K・羅琳;華文作家有張愛玲、劉梓潔、侯文詠、張曼娟等;以及,日本作家東野圭吾,編輯的文類更包含文學小說及類型文學等等。也正是因為不同書種的編輯經驗,讓她摸索到怎麼在文學作品裡找到親近大眾的共鳴點,同時也練習在類型小說中找到比較文學的文學點。跨文類的編輯經驗,是她編輯過程當中最有趣的部分。由於熱愛文學,她深信:「文學能把讀者帶到遠超過生命經歷、那個不能抵達的所在」。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出版後(1984年),捷克裔法國籍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被《紐約時報》譽為「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之一」。米蘭・昆德拉於1929年出生於捷克布爾諾,曾在1968年參與布拉格之春,同年完成以事件為背景的小說著作《玩笑》,書中對共產極權多有諷刺,也因為參與改革運動,被迫流亡法國(1975年)。1984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出版,在文壇引起很大的震撼,也成為他人生當中最出名也最重要的作品;《不朽》則是他1990年發表的另一部重要著作。許婷婷微笑說,在來到講座之前,她恰巧才簽完《不朽》的再版單,能夠再版米蘭・昆德拉的作品,對她來說是一件非常激勵的事。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為什麼如此重要?除了它是奠定昆德拉作家地位的代表作,出版後更在世界掀起「昆德拉熱潮」,這本小說不是容易閱讀、消化的書,被公認為是這輩子必讀的文學經典,米蘭・昆德拉也因此成為諾貝爾文學獎呼聲極高的候選得主之一。
「我在18歲的夏天第一次讀這本書,讀不懂,滿滿的困惑,但隱隱約約發現了什麼──此刻我所以為重要的事,似乎不見得那麼重要。」
許婷婷接著分享她認識這本書的契機,那一年,她18歲,在即將參與大學指定考科的前一天,無意間走到台北車站附近的咖啡廳,從一片書牆中拿起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就像是被書名的幾個字所召喚,「雖然對當時的我來說,這本書還太難理解,看不太懂昆德拉所說的永劫回歸,只是將閱讀焦點放在主角之間的情感角力上」,但同時,昆德拉的文字也隱隱約約撼動著當時的年輕靈魂:「此刻我所認爲重要的東西,是不是不那麼重要?」
「當時我並不知道,在往後的時光,我會一次又一次拿起這本書。當然也不會知道,那以後的每一次重讀,我以為我會懂,但我依然有什麼沒看透。」
中文系畢業後,許婷婷因緣際會踏入出版業,她發現自己每兩三年就會再次閱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雖然每次都還是心懷困惑,卻又比上次閱讀的自己更了悟一些什麼;這本書不斷為她帶來問題,卻也不斷啟發她:「你每一次看都會有新的想像,你每一次看它,都像是第一次。」許婷婷認為,最厲害的文學經典就是這樣的作品。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由四位角色的故事交織而成。男主角托馬斯是一位離過婚的外科醫師,因為他「自己生來就不是要在一個女人身邊過日子的,什麼樣的女人都不行,他只有在獨身的狀態下,才能當真正的自己。於是他精心安排生活的方式,好讓女人永遠無法帶著行李箱住進他家。」
托馬斯的職業同時是個隱喻,他不斷打開事物的表象,去查看內裡的真實;這個隱喻將會不斷在書中反覆出現。女主角特麗莎住在距離布拉格稍遠的小鎮,在旅館酒吧擔任女侍,「在酒吧裡穿梭於醉漢之間」,「她從十五歲就開始做侍應生的工作,她把掙來的錢全數交給母親。為了不負母親的愛,她做什麼都願意。她做家事,照顧弟弟妹妹,整個星期天的時間都耗在刷刷洗洗。」雖然處於這樣的環境當中,但昆德拉賦予這位角色內在巨大的生命力,她似乎有一股驅動力讓自我提升。
薩賓娜是托馬斯的情人之一,身為畫家,她所有作品都在寫實之間夾雜著拼貼的裂縫,她的追求正是撥開前方明白易懂的謊言,嘗試企及後方無法理解的真相。薩賓納在日內瓦的情夫弗蘭茨,是前途明亮的大學教授,但他覺得「他被書本包圍的生命並不真實。他期盼著真實的生命,他期盼能和其他男人或女人們接觸,和他們一起並肩行進,他期盼著他們的喧嘩。他沒有意識到,他認為不真實的東西(被圖書館隔離起來的工作)正是他真實的生命。」。
許婷婷總編接著說明,這四個角色在昆德拉筆下,都有強與弱的區別。強的角色例如托馬斯、薩賓納,他們有非常強烈且明確的人生追求,知道自己想要的方向;相較起來,特麗莎與弗蘭茨,則是在情感關係中比較弱的一方,而這些強弱彼此激盪,在雙方的人生當中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就是在閱讀這本書的時候可以去思考的部分。
這本書的敘事方式,也是許婷婷認為特殊的地方。夾敘夾議的結構,讓讀者在閱讀這本書時,隨時都有可能被昆德拉從故事之中召喚回現實,而一開始,昆德拉就跟讀者描述了「永劫回歸」。
「永劫回歸」指的是一件事物會永恆不斷的重複,但這樣的永劫回歸,在人只能單向前進的生命當中,是不可能存在的:「一旦消逝便不再回頭的生命,就如影子一般,沒有重量,預先死亡了。」既然人生的所有決策都無法再次重來,在「永劫回歸」的前提下,人類的生命就輕得一點意義都沒有。小說開篇,米蘭・昆德拉就將人類生命的「輕」,呈現在所有讀者眼前,並對讀者們進行了疑問:「可『重』真是殘酷?而『輕』真是美麗?」許婷婷進一步說明,在世界上所有相反的兩極,可能對所有人都有正面或負面的意義,讀者必須跟著昆德拉,去尋找解答。
以文本當中的例子為例,我們能看到托馬斯所要面對的是「輕與重」的區別,他與特麗莎的分離,一開始的時候,托馬斯感覺如釋重負,「他感覺到甜美的生命之輕從未來的深處朝他升起」,但是同樣的一件事,卻在沒隔幾天後,又讓他「被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沈重擊垮了」;輕與重的兩極對比充滿張力,在小說當中呈現了十分動人的轉折。
女主角特麗莎面對的,則是「靈與肉」的思辨,特麗莎想要的是她「靈魂」的獨特性,這個追求則是根源於她對於母親的抗拒與搏鬥,正因如此,特麗莎才離開家鄉與托馬斯一起生活,卻發現在托馬斯的世界裡,她與其他女人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同,「他把特麗莎送回了她以為自己已然逃離的世界」。他們兩個之間的情感,則是「強與弱」的兩極,托馬斯和特麗莎雖然相愛,「但他們卻互相為對方創造了一個地獄」,因為他們的強弱無法調和,所以才出現巨大的分歧,但也正在這個過程當中,他們反思自我的決定。昆德拉最後讓托馬斯去追尋特麗莎這個「非如此不可」、這個他「真正在乎的」人。
許婷婷提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最後一章,以兩位主角所養的狗卡列寧作為視角。卡列寧的生活就是不斷的重複,牠的每一天過得極其相似,這讓牠感到幸福。但人類的時間則是筆直前進的,這正是人類沒辦法獲得幸福的原因:「因為幸福就是渴望重複」。
昆德拉在書中告訴我們,「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們永遠無法檢證哪一個決定是好的,哪一個決定是壞的。」這是托馬斯或特麗莎在生命過程當中所遭遇的困境,也是我們在抉擇的路上所面臨的難關。
「閱讀這本書,有時像在迷霧裡找到了路,心裡感到踏實。有時走在路上,這書卻帶我走進霧中,風裡雨裡一陣輕飄飄。輕與重,疏離與親密,黑暗與光明,混亂與秩序······如若生命種種衝突與矛盾之間存在著答案,那麼也許就是這本書。」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在不同的人生時刻,啟迪著每個閱讀他的人,不管那些兩極的衝突與矛盾是多麽巨大,都試圖在書中找到方向。許婷婷對臺下讀者說:「每次翻閱這本書時所浮現的疑問,都會成為下一次閱讀時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