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主體比客體不合時宜時,誰才是真的?《影子》

2021-10-30  馬欣 

丹麥插畫家Vilhelm Pedersen為1847年《影子》(Skyggen)所作插畫

當你內在的陰影面積只能剩下一條線時,你還認得出那個在受光面的你自己嗎?

安徒生童話通常都會給人「很久很久以前」的開場印象,但由安徒生所著的這本《影子》,卻很符合當今社會,故事關於一個人是如何被他的影子盜取了他的主體性。

影子常被文學視為一種「潛意識」,或是人類隱藏的另個自我。如村上春樹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末日」是一個時空,是持續發生的「無盡頭」,主人翁的影子被囚在另一塊牧養區,隔絕於主人的被放養著,在這並行宇宙中,被囚於異境的影子日漸枯乾消瘦,主人則在計算士主宰的資訊化社會中,持續讀取著古夢後存檔,成為一個不會傷心,也無法感受的人,一起與其他人靜靜走入「黑夜」之中。

這樣的末日想像,比隕石撞地球更合乎實際。我們的科技之夢,正領我們前往紋風不動的「良夜」之中,與我們潛在的自我慢慢隔離,剩下一連串的嗡鳴心聲。

而這本《影子》卻比村上筆下的黑影更地挖三尺,在安徒生活著的年代(19世紀初),就寫出這樣本我與自我交戰的故事。在這本故事中,人像大太陽下的水窪,逐漸被蒸發掉了「主體性」,甚至忘記原本的主客體各是什麼。

如書中最後「篡位」的影子說:「我的影子,徹底發瘋了!它自認為人,而把我──它竟把我當作它的影子。」戲假情真,在如今這自曝社會中,鼓勵的是「表演型人格」,與其發現自我,更不如創造「新我」有效率。假作真時真亦假,到後來誰能區分哪個是贗品?

如羅曼波蘭斯基執導的《失嬰記》,那個原我像棉絮,沒有立基點,換芯也是遲早的事。這樣的心靈恐懼,看起來平靜無波,彷彿一覺醒來,只是被挪動了某塊積木而已,我們在大景幕的萬花筒中,誰知誰本相為何。

而這故事跟這時代的連結,是因為它設定在曝曬的盛夏中。故事的起點始於:「在熱帶地方,太陽直直灼燒著大地,人們曬成桃花心木似的棕褐色……」書中不只一次提到曝曬,毫無影子餘地的陽光滿載。被稱為「學者」的主角也跟其他居民一樣躲在屋內,即使如此,從日出到日落,屋內都暑熱難耐。

學者是該地的新移民,他發現比起在老家的時候,影子小了不少,太陽幾乎奪走了影子,只有到傍晚時,他與影子才真正舒展開來。

這裡毫不留情地曝曬感是什麼意涵?會被太陽吃掉的又是什麼?之後因為學者發現了對面鄰居有別於過度的日照,陽台上有著各色花草,裡面有時散發著神秘的微光。那戶的光暈與緩長的音樂飄來,如同清涼的心河般。

學者玩笑地讓自己乾瘦的影子到對面去窺探,沒想到那影子便留在那神秘地帶,形同消失了一般。但在艷陽下,誰都健忘,剛開始還有點擔心的學者,發現天氣熱的地方什麼都長得特別快,他開始有了新的影子,展開了新的生活。

直到影子多年後找到他,他才發現那影子過得富裕,像個高貴紳士站在他門口,過得他精采。那影子彷彿從對面住戶就窺見了人生的奧秘般,比學者寫出的多本有關「真善美」的書籍還來得動人。

再隔幾年,影子過得更是風光,相反的,學者書中所寫的「真善美」更加乏人問津,這時連學者本身都開始懷疑哪一種人生更接近自己的選擇。

這本黑暗童話,最後誰取代了誰,或是學者本來可能就是贗品的機率,最後都留有一種恐懼的問號。

這讓人想到哲學家韓炳哲所寫的暢銷書《倦怠社會》所點出的:當這世界從傅柯所的「規訓社會」被「績效社會」模式所取代後,否定性的「不准」變成無遠弗屆的「可能」。在績效社會中,過度積極的人生發動了自己與自己的戰爭。

韓炳哲在《倦怠社會》寫著:「人們毫無抵抗力地追逐新的衝動和刺激,以為愈積極活動,他就愈自由,卻因而陷入焦慮不安…以往敵我分明的世界裡有對象性的憤怒,現在只剩下對整個存在莫名的焦慮恐懼。」

績效社會比起過去,更像是《影子》書中那曬滿的陽光,且毫無休息意念的過度日照,過度的積極、過度地歇斯底里的工作、過度的正向價值、過度的數字信仰。

像極了現在社會的自我商品化與自我剝削,這樣打了嗎啡似的倫轉軸,主客體早被曬得如正午豔陽下的一線黑,一個恍然不覺,影子幾乎不見了一般,或者是說連主體都消失了;卻錯覺是影子不見了。

安徒生筆下的那個「學者」,後來回到日曬正常的故土,將影子留在「陽光普照」的世界裡,卻不知哪一個將更合乎時宜。

這個時代,你會不停地聽到「軟爛」、「不想努力了」,對照著無處不在精算你的價值與流量的世界,沒有比老鼠踩滾輪還更接近幸福的命定,彷彿下了滾輪後,我們將茫然不知所措。於是只有陽光與前進的景貌下,我們只能不斷地分神且多工著。

說好聽點像是「斜槓工作」的趨勢,但我們隨時都在聚焦與分神的兩極,人生沒有了安徒生《影子》裡那個主客體都可以伸懶腰的傍晚時分;那彷彿還有神駐足的閒裕時刻。即便如今有閒裕,我們也不知如何將其跟無聊劃分。

那樣形同雜訊的空白啊,一瞬又被下一波衝動給掩蓋,我們都在陽光普照的情境裡,共享著這樣的「烏托邦」。

因此最後影子錦衣玉食地又出現在他主人面前時,它顯然比主體更合乎時宜,學者反變得瘦小,近乎是那一線黑與正午的對照。於是我們忘了誰是主體了,如同影子可以篡位般地大喊著:「是我的影子瘋了。」

學者被時代丟擲,最後消失,最後留在人前的「那個」到底是什麼?我們迎合這時代滾輪的同時,那加速的是你的影子還是你本人。這陽光普照的世界不會回應你這題,來回只留下「噓」這個語焉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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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影子》(Skyggen)書封,時報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