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我們如今仍沒有真正的自由人?──《布希亞》

2023-08-18  馬欣  會員限定 

當我們愈沉迷於消費,愈感覺滿足的是一個整體性的黑洞,但對於本身而言,卻會愈感徒勞且自我剝削(示意圖,Image via Shutterstock)

 

多年前諾貝爾文學得主亞歷塞維奇說:「1990年代,我們曾經很天真的相信,馬上就能獲得自由,但自由需要自由人,而我們現在還沒有自由人。」至於為什麼?我想《布希亞》這本書可以給你初步的答案。

 

在閱讀這本書時,我一直浮現作家大衛.福斯特.華萊士所說的:「如今45歲以下的人如果感到悲傷,多半跟追逐享樂、名利與娛樂的經驗值有關,這些虛空的事物,卻是他們認為的成功的本質。」

或許我啟蒙時期是美國文學流行的時期,尤其是菲利浦.羅斯所寫的「美國三部曲」曾啟發過許多人,裡面看似充滿物質享受的世界,卻只容得下逼仄的空間來放置心靈,他所描述的美國幸福如同一種內心失火的荒原。

四十年前我們就習慣以美國傳遞的「幸福概念」,來以物品來標示我們的存在,彷彿我們活在金魚缸的世界裡,看似透明且無拘,其實標示我們的是那個魚缸本身,還有裡面不知是被哪個商人放置的水草,假石與綠藻。

而我們本人的價值,則像裡面的魚一樣,是被外界的眼神所設定的;是魚缸中這個生態鏈所設定的,但我們卻像華萊士演講時所說的:我們是魚,但我們不知道我們身處的水況是什麼。

因此我總覺得現在文明病如此普遍,一來是醫學發達,二來或許是因為人類內在有一部分的鯊魚、海馬、鯨魚的野生本質,也被放在這巨商設定的「水族箱」中活著,活久了自然發現其侷限,卻不知道自己早就不在海裡一般的自我攻擊與撞擊著那片玻璃牆面。

後來我慢慢覺得現代人的悲傷與周期性的自我攻擊,就如華萊士所說「享樂主義的成功學」有關,照理說享樂是快樂的,但在法國學者布希亞的眼中,「消費」早已經變異了,我們經由消費滿足的是人類總體性所投射的幸福,而非是個人的。

於是當我們愈沉迷於消費,愈感覺滿足的是一個整體性的黑洞,但對於本身而言,卻會愈感徒勞且自我剝削。

這真的很有趣,季桂保所著的這本《布希亞》可以當成窺探如今這世界的敲門磚,當然有興趣的話可以看布希亞所寫的書,但光是這本導引的書,就可以拆穿這世界表像是「自由」的騙局。制度的自由只是相對的,與個人精神上的自由全然不同。

這本書可以當成破窗而出的作品,其實人跟其他動物被馴化的過程很像,我們如今以消費的物品來奠定自己的信心與存在感,不只很像是水族箱中的魚(溫度與所有的調控都是數字性的),在自我認知與成長的本身,則很像是鳥兒飛到有大窗面的屋子,看到窗面反射的自己反而感到模糊不清,甚至當成陌生者一般一頭撞上,這樣違背生物性的人類培養皿,自然會讓人類感到孤立與必須連結各種龐雜物品才能感到安全。

然而這樣普遍的存在感飢荒,就如這本書中所提醒的,其實在1929年,人類經歷經濟大蕭條後,必須刺激人們去消費,從此以後人類被鼓動著成為一個消費者(這不同於古早時期安生立命的消費觀,也不同於日本昭和時代的勞動價值),而是是否能成為合格消費者的門檻不斷調整,為了成為一個合格的消費者(被他人認同的標準),人類也變成一個自我剝削的勞動者。

如書中所寫的:「他們的『需求』就像勞動力一樣具有了根本性,透過這樣的運作,整個體制確保了經濟的迅猛發展。」

我們的需求是被「創造」出來的,所謂的「幸福」的個別性也被消除,於是我們被迫或不自覺成為一個不停歇的勞動者,讓封建時代理所當然的奴隸,轉嫁成為我們為了「存在感」稀缺。

這是我為何看到暢銷電影《芭比》感到很蕭索的原因,「芭比」這娃娃投射出的就是一個有系統性的消費社會,在我們還不知世事時,我們就被這套以消費來證明自我的娃娃給置入了,它遠遠不只是女權的問題,而是鼓勵大量消費來成就自我的產物。

然而讓我發麻的是電影裡其他的芭比只要當上法官、學者,或得了諾貝爾獎就算是覺醒了,而不是存在的本身就可以證明自己能自由,「她」終究還是一個消費的符號,即便變成了怪芭比,也是以另一種「消費」來破壞這個無堅不摧的「象徵」。

電影的整體來講,除了最後十分鐘老奶奶的忠告,前大半都是以符號來改寫符號,都進入了布希亞所預言的活得像個「擬真」、「擬象」的生命,就很像我們現在科幻小說或近未來所說的「仿生人」究竟跟我們有什麼差別。

如果我們藉由系統性的消費才能認證在這社會的重要性,那我們是否也活得像布希亞所說的是一個擬真的符號,且是一個去脈絡的幸福象徵?

布希亞預言的擬真世界是如「迪士尼樂園」一般,它並非是原本就存在的,而是被創造出的「需要」,而人類在其中的被「客體」化幾乎是勢不可擋的。

而20世紀曾被讚譽的知識分子將成為稀有動物,因為書中也提到知識份子原本該是邊緣的疏離者,然而大量的媒體與曝光管道,知識分子也難逃無孔不入的「明星體制」,如同環境讓我們吃到的食材難以純粹,而培養知識分子的環境也是冰河上的北極熊一般,將隨著時代愈發難存。

且人們誤認彼此愈來愈笨〈網路激化這假像),正是我們活在擬真的形象中,使得觀眾處於一種平面化與單向道度的經驗中。在我們父母那一代就已經將「電視」當成擬人的陪伴,而我們如今人手一機更是將其中的同溫層與短影音擬真的具體實現。

因此人類的精神荒原緩緩降臨,我們所吃的、看的、訴說的、反覆自證的都成了形象的反芻,我們愈沉溺於自我證明的消費,愈發現我們活在鏡子裡的迷宮,成為群像,卻找不到其中哪一扇反映了真正的自我。

如今想來,人類的進步很像是放在切片上的一滴縮影實現,藉由顯微鏡,才發現只是過去的變異,奴化與安生始終拉扯著。當然看《布希亞》並非讓人悲觀,而是很有趣地發現自己是隻鯨豚,卻被放在水族箱裡,於是你的想像力可以帶你回到大海,至於水族箱只是你內心的一個的小房間而已。

人生的確如夢(因為太多體制綁架),但生命卻是一尾可以往思想的深海潛去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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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當代哲學家尚.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攝於2005年伊斯坦堡(Image via Shuttersto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