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藉由這些反派,讓人知道與善對立的並不是惡,而是對於惡的無知。」──馬欣初出文壇的第一本書《反派的力量:影史經典反派人物,有你避不開的自己》(圖片來源:木馬文化)
這個世紀初我們的散文女神殿蓋在城市裡,女神的名字是柯裕棻,是張惠菁,是張小虹,散文在他們手上好像被重寫了創世紀,軟硬質地望出去的地平線都不一樣了。幾個關鍵字:知性、都會、女性。
二十一世紀邁入第二個十年,重新回顧女武神的飛行,正如神把天與地的距離拉開了,女神們對散文的革命,也許在於對「距離」的重新拿捏。
這是否就是散文的地動說?我們以為的日常被「距離」拉開──正如九零年代到新世紀的台灣被城市化、網路普及等社會和文化條件和此前永遠拉開──在散文裡,抒情是一種投入。那是散文的天動說時代,太陽繞著地球轉。世界繞著我們轉。從敘事者「我」的眼推導出森羅萬象,「我」即世界,五感入心,七情上臉,情沛然而發,所謂抒情,古典散文的神體在此建立。可在張惠菁、柯裕棻、張小虹等女神筆下,距離被拉開了,活得像句廢話、你不相信的事、恍惚的慢版、甜美的剎那、自戀女人、膚淺······在這其中,女神們觀察什麼?怎麼樣凝視筆下觀察物?自身站在什麼位置?用什麼語言?知識和城市教養如何成為一種丈量的器具?女神們用它的筆重新調距了散文裡的「距離」,知性不是抒情的對立,而在於距離的拿捏,甚至,製造出距離,在那個距離裡,不是輕易的詠嘆調或是哭仔調,人我分立,理性誕生了,有更多思考和矛盾回身的折衝空間,讀者再次明白,原來是地球繞著太陽轉,我們跟著世界轉,禿子跟著月亮走,而主角從來不是我。那是地動說的誕生。
但在這些女神降臨之前,我便已經遍讀馬欣。我知道他是在世紀初娛樂新聞與時尚雜誌。那時不知道他年齡,甚至性別。馬欣固定替《GQ》雜誌寫刊頭人物側寫。很短的篇幅。很冷的調子,很尖銳的筆觸。寫明星都在以小喻大,時見警語。是小刀搏殺,近身貼擊。《GQ》是男人的教科書,馬欣登載在刊頭,幾乎就是男人的臉。
直到馬欣橫空殺出文壇,真的露臉,哎呀,男人原來是女生。走的也不是尋常路子,出版的第一本書,卻叫《反派的力量》。但與其說他寫的是影評,不如說是,角色。
馬欣的出版,盛壯豈是都會女性散文,其實是標誌整個台灣散文一個位移。
回看柯裕棻、張惠菁、張小虹的散文,走街穿巷,對陌生人和城市空間進行側寫,那是一種理性的眼光,帶著漫遊者的隨機和警醒,「在人群裡,又好像在人群外」,保持一種觀察的距離,他們筆下搭建起來的世紀初拱廊街,輝光熠熠,使用是科學的語言、哲學的觀點、人文的關懷。發乎情,止於禮,也止於理。
從距離上來說,馬欣無論在觀察和事件的擷取上,都退到女神們的街角,不,可能是大樓最高處或地下最深的房間,他離世界最遠,甚至連敘述者定位自己的人稱「我」都放棄,此前作品中馬欣自承喜歡用「他」。甚至用「他」才能寫。但馬欣筆下這個「他」,其實是「我」。那不是遠近,而是在不在的問題。乍看不是我,其實處處有我。筆下都是別人,其實何妨是自己。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一直以來馬欣用第三人稱的距離寫第一人稱的心理。
如果馬欣的散文帶來什麼,那就是,那透露台灣散文中「觀察者」的位置變了,世紀初女神帶來了地動說一樣的革命,重新調校了距離,馬欣筆下標誌的完成是,從天體望遠鏡變成內視鏡,與其說是觀察,不如說是折射。徹底的疏離,其實是完整的投入。和他人保持距離的極致正是,沒有距離了。他人皆是我註腳,我為(ㄨㄟˊ)人人,人人為(ㄨㄟˊ)我。
更放大一層,馬欣在散文上作的突圍,以及讀者的接受,其實也標示台灣文學,或說整個時代對於「故事」理解的轉折。
所以,什麼是故事?是一連串事件的結合?是情節的跌宕發展?不,一個更能理解當代對故事的認知,借用電視製片人和演藝圈顧問麗莎.克的話:「故事不是某個人的戲劇性遭遇」,故事是「某人想要達成一個目標,在過程中遭到某些事件影響,因而有所改變。」
易言之,故事其實是人的事。對故事的需求反映我們對自我的認知,我們到底對人的改變好奇。
從這方面來看台灣對於故事的需求,新世紀以來寶瓶經營職人系列如《做工的人》、《洗車人家》、《偽魚販指南》等紅紅火火,董成瑜《華麗的告解》、房慧真《像我這樣的一個記者》人物專訪結集的熱賣,是否都反應我們對於故事──其實是「人」的轉變了──的本質性渴求。我甚至覺得,代表性事件就是,2001年《壹週刊》創刊,八卦雜誌和二十一世紀同步被翻開了封面,這二十幾年來我們對《壹週刊》或後來《鏡週刊》罵罵咧咧,但誰不對其人物組豎起大拇指。真奇怪,週刊上那麼多事件動搖國本,《鏡週刊》社長裴偉說他把很多重要證據深鎖在辦公室保險箱裡,但始終攤在我們心頭的,卻是無關八卦的一篇篇人物專訪。
曾經我們對文類的問題是,抒情的極致是什麼?知性的極致是什麼?
此刻,我們對於溝通的問題則是,在這個沒有共同語彙的當代,我們如何有效的傳達?
變成寫作的提問則是,那經驗還有什麼用?或者,有什麼共同的經驗可以動用和施力?
借用廣告詞「千拜萬拜,不如整箱的國農拿來拜。」,對以上提問,馬欣的「國農」正是,電影。
早在世紀初女神們的散文集中可以見到不少對於電影、影集、小說甚至漫畫的評論,那確實是散文的功能之一。在他們筆下,文本是被觀察物。但在馬欣這裡,同樣是被解讀的「文本」──經常是電影──它所承擔的,也正是馬欣筆下的「他」──不是單純的被觀察物,電影同時是中介物。馬欣要說的,甚至不是電影,而往往是裡頭的人。更精確的說,是角色。馬欣論電影,其實是剝析出人──角色的天路歷程。
「長安近還是太陽近?」這是一個古老的典故了。晉明帝回答他的父親,抬頭可見太陽,舉目卻看不到長安,當然是太陽近。
那麼,對於此刻的我們而言,知識已經專業化、區塊化,世界分崩離析,我們缺乏共同的語彙,甚至連共同平台都缺罕(我大膽的猜測,此刻正在閱讀《書評書目》的你,應該不是小紅書或抖音鎖定的用戶?),馬欣把評論當散文寫,不如說他找到一個「人」的槓桿支點,電影把特殊的「人的境遇」重新彙整組合成為普世能解的敘事,它是否就是濃縮人類經驗和故事的極限封包,是「比較近的太陽」,是「整箱國農」,這些文本反而構成與大眾有效通的共同的語彙本身。
比特幣、狗狗幣······虛擬的貨幣會因為被附加的意義而產生價值的波動。馬欣可以說是文壇的幣圈大家。電影和明星藝文成為他語言和知識交換的大宗貨幣。類近的幣圈大師還有盧郁佳。他和馬欣同樣與世界疏離,兩個人像是台灣的新世紀福爾摩斯,一種遠離世情的高功能自閉者,他們評論與散文動用的語彙同樣是大量文本如電影和小說、漫畫,於是過去散文的被觀察物成為觀察和表述的中介物,終點成為途徑,被觀察者成為觀察的道具。正如馬欣筆下所有「他」變成「我」。
我覺得要從這裡才能討論馬欣。他有多會。多會拿捏距離。一旦擁有那麼強大的語彙,你以為每個人都是奧本海默嗎?他手上可是有原子彈。用不好,是小孩開大車,會迷失,會被強力的語言幣值(那個更強大、意義更完足的電影,有自己的寓意和美學)給帶走,「迷失在歡樂屋」、「俯視暗影幢幢」、「在團團纏繞的網中」······
但在馬欣筆下,是治大國如烹小鮮,他知道怎麼動用這個力量(借用他書名,反派的力量?其實就是,角色的力量,故事的力量),要進入,先要疏遠。徹底的遠離,「不是我」,乃至「都是我」。當核心觀察確立了,可資動用的語言資本──角色和背後電影──也可以開始入場了。
《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是他的文字幣圈操盤圖解,什麼時候談論點,什麼時候動用作為共同經驗的角色和其故事,馬欣抓的是清清楚楚。他的散文主軸始終是知性的,帶興刺,和世界不容妥協, 一個冷靜的批判的旁觀者。旦路徑上卻是帶感的,給人有FU的,因為動用共同觀影語彙延伸出一整套比喻層和象徵層次的建立,時不召喚電影場景,有時描述角色心境,這就是審美的建立了。是散文家的功底所在,馬欣的好看在於他始終能做到骨肉分離,發乎理,讓我是我,他是他,卻不止於情,甚至要共情,正是利用角色、文本故事這些共同詞彙帶動的共感,還真的是那句話,「現實很骨感,描述很豐滿。」馬欣讓我們摸了一把美滋滋的,依然讓我們如骨在哽。
馬欣在《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喜歡談臉。輯一甚至就叫「臉是新神祇。」這確實是臉的時代。但馬欣沒寫出來的是,他就是我們的臉,在《GQ》刊頭他曾經作為男人的臉被認識。但馬欣作為男人的臉不正告訴我們,臉和身分、臉和性別是可以完全不一樣的,女相男身,八卦的氣味文學的底子,一切是臉,但一切到底只是臉,是「角色」。甚至馬欣也是一個角色。但角色不是扮演,而是進出,是揣摩,我可以是所有人,所有人也都是我。更深一層說,這個他所動用的技術正是他筆下所針對的,《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中很大一塊探究正是「每個人都想追求獨特,但追求到的獨特其實只是大一統」,一切被虛置了,一切被符號化了,不如說,一切都是「角色」,可我們以為那是真的我。
說到底,我們都被時代決定了臉,只有馬欣,反而用時代作出了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