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貓出沒的森記圖書(Courtesy of @森記圖書FB/samkeebook)
我對香港的最深印象,要從地鐵站手扶梯說起。
忘記是哪一年也忘記是在哪一座地鐵站,只記得要從地面層往地下車站月台去,接近手扶梯時就聽見速度不慢的隆隆機械運轉聲,一腳踏上移動中的階梯還是險些整個人往後翻,有種誰扯住我的腳往前拖著跑的奔馳感,由衷感謝台北捷運「抓緊扶手、站好踏階」的廣播聲登時在腦海響起,才沒讓我因此後腦杓腫一大個包。
行筆至此,我的記憶快速拼貼,想起上回造訪香港時,在北角英皇道的英皇中心地庫遊逛森記圖書。
香港作家譚劍知道我(當時)在出版社工作,愛逛書店,也知道我愛貓養貓,遂介紹這家位於地下樓商場的小店,叮嚀我非去不可。這店正好離我投宿的城市花園酒店不遠,步行三分鐘就到,自一樓出入口拾級而下(這回沒有電扶梯了),眼前的商鋪望去彷彿台北的頂好名店城。想找森記一點都不難,外頭地板上、堆疊的雜物上,或坐或臥數隻自在慵懶的貓咪,是最棒的活指標。推門進去,鼻子眼睛接收到的氣味景象在我的腦子裡迅速呼喚出台北光華橋仍在、橋下商場二手書鋪給予的感受,店老闆璇姊正與客人聊天,我便隨意瀏覽起書櫃書冊,很快被陳列推理小說的那一區吸引過去──
今回寫文很不專心,明明一開始就清楚自己要來談香港推理小說,但是敲完標題字之後,回憶便不管時序地翻湧而出,這股混搭拼貼感猶如莫理斯所寫的《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
你沒眼花我也沒打錯字,書名正是主角姓名沒錯,但不是英國作家亞瑟.柯南.道爾爵士筆下的神探夏洛克.福爾摩斯,而是滿族鑲藍旗人福邇,字摩斯。福邇活躍的年代一樣是十九、二十世紀交接之時,但故事的舞台在香港而非倫敦,委託人或警方同樣是搭雙輪馬車或四輪汽車前去找顧問偵探幫忙,但下車的地方不是貝克街221B,而是荷李活道貳佰貳拾壹號乙。與福邇同住的同樣是位打戰場負傷回歸平民生活的大夫華笙,但他不是從阿富汗來,而是新疆回亂平定後仍不安寧的伊犁。
熟悉福爾摩斯探案故事的讀者,肯定很快能從篇名、角色以及諸多名言名場景中得到轉換前後的對應,例如首篇故事〈血字究祕〉即是正典作〈血字的研究〉,凶案現場留下的神祕字眼不是他國文字而是中文,以及原本的蘇格蘭場探長化身衙差幫辦──有趣的來了,其中一位「昆士幫辦」並非純然虛構,香港警隊史上真有這號人物,只是作者補上了考察不到、但符合戲劇需求的性格與經歷。
香港作家莫理斯著作:《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圖片來源:遠流出版社)
這樣的模仿改寫相當不容易,即便莫理斯刻畫的是他土生土長熟悉的人事地景,一百多年過去絕對不可能分毫未變。揣度當時使用的語言、結合歷史上發生過的真實事件、同時要兼顧今日讀者的閱讀理解,再加上原著的環境情境與謎團詭計該如何從西方不彆扭地移植到東方,遠遠較一般的二創戲仿困難上數倍。撇開這些解構分析,流暢緊湊的情節不分你有沒有讀過原著正典,都彷彿實際置身時局混亂的清末明初,各方勢力明爭暗鬥、傳統與前衛衝突激盪的活力香江,透過一樁樁犯罪案件與一次次縝密推理窺見大格局的時代變革。
自福邇活躍的時代往後推進,銜接到的是陳浩基所寫的中篇連作,文長二十七萬字的小說《13.67》。這部作品發表於2014年,書中首篇故事〈黑與白之間的真實〉時間點則是2013,這或許教你納悶,怎麼時序一下子就從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跳到二十一世紀?那就要從《13.67》的特殊結構來說起了。
書名的兩個數字,13以及67,分別代表2013與1967兩個年份,陳浩基採用「反向年代記」方式讓故事「倒敘」,六個中篇都與香港歷史上──更精確地說,也是香港警隊史上──發生過的事件緊密相關,然後串接成首尾呼應、一氣呵成的巨篇故事。《13.67》像也不像傳統的推理敘事──像的地方在於,許多推理故事是從「發現一具屍體之後」展開時光倒流式的追查,偵辦在此前時刻犯下的罪行以及更早以前種下的殺意;不像的地方在於,詭計的設定與線索的安排雖然是順著閱讀順序一一揭示,但因為後面的故事其實發生在早先的時刻,而讓作者精巧地在時間順行逆行之間布下全書最大的意外驚奇──這就留待讀者諸君親自閱讀才能體會了。
這種「創作的設計」與「真實的史料」的細膩揉合,在陳浩基的其他部作品中也能看到比例不一的安排,像是2022年起在《皇冠》雜誌上連載的系列短篇連作《12》,便又展現讓人眼睛一亮的巧思。這回的數字12不是代表年分,而是十二星座,在每個星座的神話典故、性格特質和衍生意義上建構出和香港黑社會與普通老百姓間的日常與非常,很是特別。
香港作家望日號召六位創作者,寫出七篇短篇推理故事,集結成《偵探冰室》(香港版本有副標:香港推理小說合集。圖片來源:蓋亞文化)
如此「庶民角度」的香港推理敘事,正好可以和一系列名為「偵探冰室」的集體創作相連結。2019年,香港作家望日號召了包含他自己在內的六位創作者,寫出七篇截然不同、風味各異的短篇推理故事,集結成《偵探冰室──香港推理小說合集》(這是香港星夜出版發行時的書名,蓋亞推出的台版將副書名拿掉了)。書中出現的重慶大廈、二樓書店、李氏力場、港鐵、動漫節和豪宅,是呈現在地風味的地景、軼聞、生活的代表性詞彙,然而將這些作品與作家串接在一起的至關要素,則是「解謎趣味」。接下來的每一年都有新的《偵探冰室》問世,並且另以靈、疫、貓、食為單字主題,讓參與該集的小說家同場競技,在台港兩地皆有不錯的銷售成績與口碑回饋。
作家的積極參與和讀者的熱情支持,若要究其原因,時間近些的影響是《13.67》出版後的傲人成績(售出全球十餘國版權及影視改編權),帶給有志書寫推理故事的後繼者刺激和信心,以及那些年就算在台灣也能強烈感受到的躁動不安,或許在書寫與閱讀上得到了一些宣洩與依附。時間遠些的淵源則是香港本來就不是推理寫作的荒漠地帶,鄭炳南於1996年創辦《推理小說》雜誌(雖然只經歷四年,合計十期)、2000年創作刑偵小說「石勒探案」系列,或是像陳電鋸於2015年出版《大豐收》、《傾城》,二書批判政治力道之大、反映社會用心之深,讓我極度震撼,顯然還有更多未曾引進台灣、只在香港出版的作品,需要進一步尋覓耙挖。
身兼作家與出版社經營者的望日,近水樓台地將出版業和出版品作為《小說殺人》的布局,呈現出香港某一塊獨特的切面······(圖片來源:蓋亞文化)
旅居加拿大的文善寫《逆向誘拐》、《逆向童謠》等,既寫香港社會也觸及科技、金融、科幻和女性題材,兼容並蓄;甫出版個人首部短篇連作《千禧黑夜》的冒業,每一篇故事都結合一個獨特的推理子類型,在時間與空間(城市)的跨度中開啟以香港為根基的對話;第一次寫推理長篇的譚劍,在《姓司武的都得死》選取香港特有的「丁權制度」以及影響力擴及整個東亞的儒家文化,寫出西方世界幾乎不可能有的推理題材;身兼作家與出版社經營者的望日,近水樓台地將出版業和出版品作為《小說殺人》的布局,呈現出香港某一塊獨特的切面······還有更多的作家、更多的作品,唯有透過大量的出版、閱讀和談論,才能更清晰地認識香港推理的全貌,就像當我們談及日本推理、北歐推理、澳洲推理、英美推理時,不單單只是一種「感覺」,而能湧現充足的動力尋找下一個感興趣的故事──
哎呀,我終於想起來,為什麼這篇文章的開場是地鐵站手扶梯的回憶、森記圖書的貓咪和推理書區的氣味,因為那兩次的香港行,目的不是去哪玩耍到哪吃喝的觀光遊覽,而是看過好幾本香港推理小說之後,想真正踏上那兒的土地,實際見識原本只在文字接觸到的一切。那麼,下次造訪香港會在什麼時候呢?先等我多讀一些作品再決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