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世紀手抄本插圖,左下角:一名修女從樹上摘下陰莖形狀的果子,裝滿在籃子裡(圖片來源: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
(文:Kate Wyver;翻譯:新經典文化)
在川普執政時期,蘿倫.葛洛夫(Lauren Groff)感到現實惱人,於是將心力轉向中世紀,從中汲取靈感創作新小說《瑪麗迷宮》(Matrix)。她說自己表面上寫12世紀的一群女性,內心處理的實際上還是現代21世紀的問題。
中世紀的插圖上,會畫著修女們將樹上採集到的陰莖果子放進麻袋,還將前端塗紅,以與書上的紅色拉丁字母呼應。畫面中修女的表情很尋常,一點也沒有驚嚇的跡象。
就像這些畫作一樣,小說《瑪麗迷宮》裡也有俏皮的幽默、肉體的慾望以及歷史的痕跡,故事主角是12世紀來自法蘭西的瑪麗(Marie de France),她是歷史上第一位以法語寫詩的女性。作者葛洛芙在大學時就英譯過她的作品,當時她愛上瑪麗的文字。「過去20多年裡,我一直將她當作一種精神象徵,把這位女性放在心上。」如今,葛洛芙透過小說將瑪麗描述為身形巨大的女性,並讓她在歷史上佔據一席之地。
葛洛芙坦承自己有很長一段時間是瞧不上歷史小說的,她認為歷史小說是一種取巧的「文學旅遊」。但寫作此書讓她意識到歷史小說其實可以用以討論當代議題,於是她決心投入。她比喻《瑪麗迷宮》就像個音叉,「在千年的時光中來回,以求共鳴」。最初,她是因為川普當選美國總統,這樣的現實世界對葛洛芙實在太沉重惱人,她無法再書寫當下。她坦言:「我想讓瑪麗成為一個能夠談論權力、自主性等想法的角色,在當下那個女性逐漸失去自主權的國度裡,我強烈感覺到這件事的必要。」
泥金裝飾手抄本上的法蘭西的瑪麗(Marie de France,圖片來源:Wikipedia)
《瑪麗迷宮》的故事就是寫瑪麗一生的歷程,從她被王后逐出法國皇室,去到泥濘的英國鄉間修道院,她在那裡成長、老去、最後當上修女院院長。在本書中,男性只是陰影,故事緊緊地聚焦在女性身上:首先是瑪麗效忠的王后埃莉諾,然後是修女院裡一群無家可歸的女性最後形成的彼此依靠的團體。「故事一開始,我所做的事就是歷史上直到一個世紀之前都在發生的狀況,那就將女性角色趕到角落。」然後葛洛芙讓故事開始微妙地反轉,她慢慢將權力交付給了女性。在整個修女院裡,故事中耶穌甚至不會出現,就算提到上帝,焦點也是在十字架上,而非那個人。
書裡還將瑪麗寫成同性戀者,這是從一開始就明確的決定。葛洛芙說:
「這就是她的性格。我當然不知道歷史上的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但是我寫的瑪麗是個非常感性的人。她會透過身體體驗世界、她充滿渴望。而且,我並不想在故事中加入男性,另外,我很早就確定這本書裡一定要寫到性。」
葛洛芙是雙性戀,這些情節她並非毫無經驗。她也深信這樣的描寫對角色是必要的。
「如果你努力尋找,肯定會在中世紀歐洲的記錄中找到女同的痕跡。人類從有歷史的初期就有同性戀存在,但是缺乏記錄,所以並不多見。」女同性戀在歷史上是被忽視的,因為擔心鼓勵他人效仿。而在15世紀的一次審判中,法律文件對這樣的行為還「沒有正式命名」。對於那些受到懲罰的人來說,他們的罪行不像男同性戀那樣被嚴刑對待。在一份中世紀的教會規範和違規紀錄中,一名「與女性行淫」的女性需要懺悔三年,但一名與男性發生同樣行為的男子則需要懺悔十年。
葛洛芙認為這是因為法律是由持有聖職的男性所制定,對女性身體經驗理解有限。「他們相信如果沒有陰莖參與,就不算是真正的性行為。因此,女性能與其他女性發生性行為,這是不可想像的,也無法制定相關法律。」
在瑪麗的修女院中,權力一直變動,院長有時會越過界激怒其他修女。葛洛芙強調,書中的一切都有史料基礎,「你可以在文獻中找到修女舉行彌撒的紀錄,找到拉丁語中的陽性詞尾被改成陰性的事件。」
書中一名角色,在手稿上創作美麗的插圖,牙齒是藍色的。那是因為葛洛芙在資料上讀到德國曾發掘出12世紀修女的遺骸,她的牙齒被嵌上青金石。可能是使用青金石作為某種藥物,或是因為吮咬畫筆筆尖,也就意味她曾參與手稿插圖的製作。
除了歷史根據,葛洛芙也自行想像創新。書中很多情節圍繞著一串念珠,即使她的朋友凱蒂・布吉許(Katie Bugyis)博士(她的講座正是《瑪麗迷宮》的靈感來源)讀到小說時,指出念珠應該要到13世紀中期才被發明。
葛洛芙說她寫這本書帶來了比純粹的歷史認識更多的體悟。為了前期研究,葛洛芙在康乃狄克州的Regina Laudis修道院住了好幾天,跟著修女們一起工作生活。「我去的時候是11月,當時我就幫忙拔番茄等植物以及劈柴,還有彌撒。」她說:「聽到修女們現場誦歌跟透過錄音不同。你會聽到不完美的聲音,以及現場其他修女的存在,包括走上前來交談時露出的煩躁或愛意、她們怎麼關懷彼此,這改變了我對於生活方式的既定看法。」
《瑪麗迷宮》是葛洛芙的第五本書。她上一部小說是2015年出版的《完美婚姻》,那本書當年一炮而紅,被歐巴馬列為年度選書,他說那是他當年最喜歡的書。
「那是本非常奇怪的書,當時的暢銷對我來說真的很不解。」幸好書發行時,她刻意跟媒體保持距離,「感謝上帝,否則那可能會毀了一個寫作者。」
每次面對新故事,葛洛芙內心都有寫了要毀棄的念頭。她經常放棄草稿,直到出現能夠真正與她對話的版本。她有一本小說寫了18年至今都沒完成。
在出版《完美婚姻》和《瑪麗迷宮》之間,葛洛芙還寫了一本小說,預計2023年出版,小說時空設定在1609年,這本書將與《瑪麗迷宮》和另一本進行中、描寫當代的書成為三聯作。雖然故事和角色完全不同,但這三本書都寫到宗教議題、氣候變遷,以及女性挑戰社會邊界等面向。透過歷史上三個不同時間點所發生的故事,葛洛芙想理解女性是如何來到今天的處境。
中世紀時代常常被誤解為黑暗、不明、暴力與無知的時期。《瑪麗迷宮》細膩地拆穿這種刻板印象。小說裡的中世紀可能遭遇恐怖和暴力事件,修女們會玩弄斷頭的「猶滴」──意指身體還流著血、滲著泥,散發著惡臭的敵人,但中世紀也充滿鮮活的愉悅、非凡智慧與洞見。女性情誼在那個世界裡綻放,人與人之間充滿善意。
「我最初構思中世紀時,以為那個時代應該會嚴肅且黑暗。但是深入研究後,我卻發現那個時代相當有趣。當時的人跟我們一樣,儘管生活中充滿虱子和泥巴,我們還是會從周遭世界、自己的身體找到巨大的樂趣,中世紀也是一個光明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