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略歷史,了解人生──讀史景遷《中國縱橫》

2023-11-12  廖彥博 

來華的耶穌會傳教士,圖上左至右:利瑪竇、湯若望、南懷仁。圖下左至右:徐光啟及其及孫女許徐甘第大(Jean-Baptiste Du Halde著作《中國簡述》Description de la Chine〕卷3/Image via Shutterstock.com), 

 

二○二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美國一代中國史巨擘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教授溘然長逝。自此,二十世紀美國史學界具有重大影響的「漢學三傑」──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 Jr.)、孔飛力(Philip Kuhn)以及史景遷,盡皆成為歷史。

從前每次寫到、提到這「漢學三傑」,總要說及這三位大師的路數各有不同:魏斐德理論與敘事並重,富於歷史想像,卻也具備扎實的史料考證功力;孔飛力治學是「十年磨一劍」,論據嚴謹而架構宏大;至於史景遷,則是說故事的能手,下筆行文有如汪洋宏肆,一發不可收拾,止於所不可不止。

也因為如此,當前兩位巨匠各有一片文字江山之際,對史景遷作品那有如花團錦簇般的讚譽之中,卻也夾雜了一些質疑的聲音。儘管史景遷文筆優美,故事動人,但他的著作經常使讀者在終讀全書後掩卷自問:「我到底看了什麼?」史景遷筆下的歷史敘事,既沒有傳統中國史學「以史為鑑」的功能意義,也無西方歷史研究以史料佐證論旨的架構意圖和問題意識,很多時候,他只是單純地說完、說好一個故事,如此而已。

《中國縱橫》是史景遷唯一一部短篇文集。這部文集裡收錄的二十五篇文字,完成的時間橫跨一九六○到九○年代,正好是史景遷創作與研究能量最顛峰成熟的時期。這二十五篇短篇作品也與史景遷的幾部長篇著作相呼應。如果讀者是史景遷的書迷,可從《中國縱橫》裡的短篇看到《胡若望的疑問》、《曹寅與康熙》、《天安門》、《康熙》等名作的身影。如果是初入坑的讀者,那麼恭喜你:《中國縱橫》等於是史景遷學思與人際師友的精選輯。讀了《中國縱橫》,讀者立刻能夠掌握史景遷的思考脈絡與寫作路徑。

《中國縱橫》的各短篇故事與文字讀來引人入勝,而且發人省思。這裡僅爰舉數例:篤信天主教的福建人黃嘉略在康熙末年前往巴黎定居、工作,結婚生子。黃在巴黎期間,成為大哲學家孟德斯鳩(Montesquieu)瞭解中國文化的請益對象。他儼然就是《胡若望的疑問》裡那個行為怪異廣東人胡若望的對照組。讀完他短暫、有時充滿疑惑的人生故事,告訴了我們什麼?

康熙五十一(一七一一)年,被康熙皇帝樹立為廉政楷模的江蘇巡撫張伯行,與兩江總督噶禮互相彈劾,康熙的心證明顯偏向張伯行,可是為什麼派往兩江查案的滿漢朝廷大員,明知皇上「挺張」心意,卻一面倒的支持噶禮?康熙又是憑藉什麼理由,助張伯行扳倒噶禮?兩年以後,深得皇上器重的江蘇巡撫張大人,為什麼把自己封閉在蘇州城內不敢外出?史景遷又是憑什麼認為這時候的張伯行已經精神崩潰?康熙是史景遷最喜歡的中國皇帝,中文世界的讀者看到他以莎士比亞(Willaim Shakespeare)劇作中對人一生七個階段來概括康熙,又會得出怎樣的心得?

〈明朝生活的活力〉是史景遷對於黃仁宇紅遍中文書界的《萬曆十五年》撰寫的英文書評。《萬曆十五年》的英文書名是「一五八七年:無足輕重的一年」(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但是在這一年,年輕的萬曆皇帝開始怠政,首輔大學士申時行在朝臣與皇帝之間左右彌縫,但成效不彰;也就在這一年,北京朝廷第一次知道,在白山黑水的東北,出了一個名叫努爾哈赤的年輕領袖;名將戚繼光和古怪的清官海瑞,也都在這一年離開人間。史景遷很快將筆觸集中在書中第五位主角:思想家李贄身上。他徵引瑞士漢學家畢來德(Jean-François Billeter)對李贄的研究來評述黃仁宇對李的描寫,「為黃仁宇的記述增添了血肉」。評論者是我們熟知的大師,評論的書同樣是中文世界的名著,史景遷由宏觀而微觀,以他著論該書,而且旁徵博引(從李贄英文拼音方式的不同,論到西方漢學流派的演變,又談到明末的《牡丹亭》和「四大奇書」),不知道怎麼寫書評的同學們可要看好了:這篇文章對於「怎樣撰寫書評?」是一次精彩的示範。

〈身為中國人〉也是一篇書評,評介的是鄧爾麟(Jerry Dennerline)所撰《錢穆與七房橋世界》(Qian Mu and the World of Seven Mansions)。鄧爾麟教授將一代大儒、史學家錢穆先生(一八九五-一九九○)晚年文字〈八十憶雙親〉翻譯成英文,附於書末。史景遷在這篇書評中展現了高難度的敘事技巧:在書評有限的篇幅之中,既要展現對錢穆深入的了解,又須介紹、評價鄧爾麟對錢穆的理解。這篇文字可以讓讀者見識到史景遷的史才、史識與史德,以及何謂對歷史的「溫情與敬意」。

未曾發表過的〈房兆楹〉一文,原來是史景遷在業師房兆楹追思儀式上的講話。史景遷寫道,在通信往返之中,房兆楹曾對他說:「你說你對美國人來說太英國人,對英國人來說太美國人,這話我很欣賞;如果你把英國人換成『中國人』,那正是我心裡的感受,那感受不只出現在我和人的交往上,也出現在我生活的許多方面裡。」這篇文字在追思業師之際,也投映出作者的一片心影。發表於一九九○年的〈天安門〉一文可以看做是《天安門:中國的知識份子與革命》一書的續篇或補記。史景遷講北京天安門,千言萬語,都是為了最後一段、最後一句話做鋪墊。「留白」之處,餘韻繞樑。讀者可以見識到大師下筆謀篇的非凡功力。

常有人問:「看歷史書有什麼用?」歷史永遠是當下心靈與過往時空永無止境的交流對話。我認為它的領會是屬於個人的,有時候吉光片羽,甚至是電光石火間,讀史者就能與古今上下心領神會。《中國縱橫》裡的二十五篇文字,就是二十五次領會歷史、了解生命意義的機會。史景遷這部《中國縱橫》把領會歷史、解讀歷史的機會,交回每一位讀者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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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縱橫:漢學巨擘史景遷的歷史與文化探索》(史景遷著,時報出版,202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