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意圖（Image via Shutterstock.com）

《N/A》本質上是關於探索性別認同的少年時代。主角是年方荳蔻的少女圓香，同時排拒又肯定自己的女性身份，從內而外，從身體到家庭、朋友、親密關係，無不展現這種拉扯。

圓香同時認同女性，但又根本性地排斥女性。她喜歡祖母，喜歡女校，喜歡「身上有脂肪，明顯擁有女性形狀生物的世界」，也喜歡自己身上「和圓香無關，但又備受關愛的某種東西」──圓香不只是圓香，她同時是她家族中最年輕的一代女性，也是少女集體意識的載體，而女性能量 （femininity）當然是存於圓香身上，但遠高於圓香本人，也超越任何單一女性的存有存在。任何人若能掌握享有女性能量──即使是生理男性──也就能獲致女性能量中富含的豐盛與愛戴。

但圓香也根本地排拒自己的女性身份。月經是女性最強大的力量，她顯示女性壟斷性的生產力，掌握人類種族存滅關鍵。但強大的力量，也伴隨巨大的責任與艱辛。多數生理女性，從初經開始，經驗數十年、千百個月的生理不適，到懷孕、生產，照護幼兒到一生牽掛子女；背負生產的能力，擁有生或不生的選擇，其實是一份特權，但如同所有特權一般，附隨大規模的成本。圓香作為青少年，顯然還不需要從月經衍伸思考生不生小孩的問題，但光是每個月一次的血崩，身體變得陌生、失去控制，就足夠令人厭惡不已。這份厭惡深化至極，圓香有意識地控制攝入熱量，改變身體內部的資源分配，將供給女性核心功能的能量降到最低，達到停經的效果。停經是相當激烈的抗拒，強勢地否決自己的女性特質。

一方面深深認同女性，但另一方面又深深排斥女性。這是圓香作為生理女性面對的根本議題。

事實上，圓香於其女性認同上的拉扯，應該能引起許多共鳴。因為成長的過程就是拉扯。沒有人一生毫無拉扯；反之，人們是在拉扯之間，才更深刻地認識自己是誰。自我探索的旅程，往往始於痛苦，經驗挫折與拉扯，邁向接納與感恩，終於再獲力量，成為更強壯的人，開啟更寬廣的世界。

於此，小說《N/A》當中，另一條主要的敘事軸線，即圓香與女友小海的親密關係，更加凸現自我探索的過程中一項並不罕見的重大挫折──在我們還不確定自己是誰的時候，被強拉進入一個強勢的敘事架構，被放入似是而非的角色當中，是非常不舒服的經驗。

小海是年紀長於圓香的實習老師，以優秀女性的形象降臨圓香的生活當中。在圓香還不確定自己想要追求什麼樣貌、什麼狀態的親密關係時，接獲了小海的邀請，開始交往。對圓香而言，這是給自己一次嘗試的機會──「與其說正在跟小海交往，不如說她正在測試」。但不久之後，圓香發現小海在沒有經過她同意的情況下，把她們相處的照片放到社交媒體上，以某種青春女同志的人設面世，並且吸引了眾多追蹤者。圓香的好朋友意外發現了這個帳號，結結巴巴地表達擔憂與支持，「像是安裝了專家的正確應對方式」。圓香感覺非常怪異。因爲小海在社交媒體上創造出來的她，以及好友假設的她，都不是真實的她──是她還在探索，尚未確定，可能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確定自己心意的她。

性別經驗是多元且異質的。在形成主流敘事時，也必然是透過重新放置非主流（或者少數）敘事而形成主流地位。圓香的不舒服，正來自於此：她面對著一種既定成俗的形象，是一對年輕、浪漫、尚未被社群接納的女同志伴侶。但對於圓香而言，她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女同志，也不知道她跟小海是不是伴侶。她還在測試、還沒有命名自己的親密關係。

圓香的故事，應該不只是少女探索身體、認識親密感情的故事。或許更重要的是，我們可以提醒自己，在心裡要一直保留空間，允許任何人（包括我們自己）探索、發展自己的性、性別、性傾向、性別氣質。這是一份深刻的尊重，肯認每個人是性別經驗的主體。

最重要的是，沒有人需要決定他自己是誰。在性別的領域中，處於未定、未知的狀態，也未嘗不可。未定也是一種美麗而具有力量的存在 （Undecided is powerful and beautiful）。 

【關於本書作者】

年瑛森

1994 年出生。2022 年初登文壇即以〈N/A〉獲得第127 屆文學界新人獎，並入圍第167 屆芥川龍之介獎及第37 屆三島由紀夫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