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美不美? 壞了沒?

──馬欣《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的灰/隳語錄

2023-11-20  謝靜國  會員限定 

示意圖(Image via unsplash.com)

 

 

一、是雜文還是散文?

「職業病」使然,筆者認為應該先釐清「雜文」和「散文」的差異。

「雜」與「文」二字及其衍生出的含義,遠在先秦時期便已有之,「雜文」一名首見南朝宋范曄(398-445)所著《後漢書》,但他未將「雜文」詳盡定義,大抵是發現該文類與其他四十三種文類相比,較難歸類或較不實用,因此姑且以「雜文」名之。1至南朝梁的劉勰(生卒年有爭議)在《文心雕龍》的〈雜文〉篇中明確指出「雜文」乃次於韻文,但絕非不入流的負面文體。2

「雜」具備多元意涵,並非僅具變異和貶抑之意。歷經文學流變,「雜文」逐漸被納入「散文」旗下,有甚者務將「雜文」和「散文」卻離,如:魯迅(1881-1936)雜文的創作量超過六百篇,遠多於散文。同時期文人在評論魯迅的雜文時,不論是徐懋庸〈魯迅的雜文〉(1937)、李廣田〈魯迅的雜文〉(1946)、郭預衡〈魯迅雜文──一代詩史〉(年份不詳)、朱自清〈魯迅先生的雜感〉(1948)、錢理群〈魯迅雜文〉(2015)或張夢陽《魯迅雜文研究史概述》(1989)······等,都給予多向度的觀察與評價。

牟利鋒在〈從「意力」到雜文的「政治性」──魯迅雜文話語的建構〉一文中提出獨到的見解:

魯迅在20世紀初出於「糾偏救弊」的考慮,標舉新神思宗的「張皇意力」之說,建構自己的新文明觀,並以此來推進自己的文學實踐。基於這一思考,雜文逐漸成為魯迅最主要的文學創作類型。之後,經由對廚川白村、盧那察爾斯基文藝理論的譯介,魯迅的雜文寫作在追求「意力」的過程中,緊貼中國的實際,獲得前所未有的現實感和政治性。魯迅雜文的政治性以反對各種既成建制為訴求,既賦予新神思宗的「意力」說以新的內涵,又讓他的雜文寫作衝破現有文學秩序,成為一種獨創。3

至於魯迅自己則是這麼說的:

到五四運動的時候,才又來了一個展開,散文小品的成功,幾乎在小說戲曲和詩歌之上。這之中,自然含著掙扎和戰鬥,但因為常常取法於英國的隨筆(Essay),所以也帶一點幽默和雍容;寫法也有漂亮和縝密的,這是為了對於舊文學的示威,在表示舊文學之自以為特長者,白話文學也並非做不到。以後的路,本來明明是更分明的掙扎和戰鬥,因為這原是萌芽於「文學革命」以至「思想革命」的。但現在的趨勢,卻在特別提倡那和舊文章相合之點,雍容,漂亮,縝密,就是要它成為「小擺設」,供雅人的摩挲,並且想青年摩挲了這「小擺設」,由粗暴而變為風雅了。4

魯迅是五四前最早在《新青年》雜誌發表「隨感錄」的作者。「對舊社會的種種封建制度與習俗隨感隨評,文辭犀利,篇章短小,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好作短文,好用反語,每遇辯論,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迎頭一擊。』因而奠定了「雜文」的章法」。留日返國後,他除了用小說隱諷暗喻國政外,「同時也繼續了《申報・自由談》中的『遊戲文章』的嘲弄筆調,選擇了直攻時事的文體。因為在行文的技巧外,兼有實用的功能,後來在散文中被人分出,另做『雜文』(包括魯迅自己的一種次文類)。由於魯迅文筆的出眾,雜文遂成為那一代散文中極重要而不可忽略的一項」。5

在英語系國家中,essay幾乎都傾向於辭典或教學意義,並且大同小異。簡言之,❝essay❞一詞源自古法語❝essai❞,意思是「試驗」(trial)、「嘗試」(attempt)和「努力」(effort)。6昔日知名的英國東方主義與數學家柯爾布魯克(H.T. Colebrooke, 1765-1837)則在❝essay❞ 之前加上 ❝miscellaneous❞ 而成miscellaneous essay「雜文」,並且自身有諸多創作,1873年在倫敦出版的Miscellaneous Essays便是一例。Miscellaneous意指紛陳多樣、雜蕪之意,褒貶兼具。柯爾布魯克在Miscellaneous Essays中便漫談了跟印度有關的法律、宗教和階級制度等議題,介於學術論文與「文普書」之間。7

馬欣(生年是秘密)這本《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封底上寫著:「馬欣首度虛構極短篇創作與『痛散文』結集」,而出版該書的木馬文化社長陳蕙慧則認為「這是華文世界裡罕見的,只此一家──痛散文」。郝妮爾則言:

很奇怪嗎?以《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來說吧,開頭幾篇是短小說,中間夾以小品,尾部散落諸多影評馬欣的創作當然奇怪,因為那太自由的,不被結構綁住,難以定義,古怪有趣。偏偏體制最怕難被定義的種種了,因此她顯得奇怪非常。8

2018年10月,馬欣由麥田出版社出版了《階級病院》,封面就以極大的字體寫下這樣的文字:

「原諒我是個怪物,因為我依然對這世界懷有希望。」

暗黑系影評人馬欣首本雜文集。(粗體與底線為筆者所加)

看她撕痂般扯開所有幸福拼貼,

原來,整個世界都是一座正瘋魔的階級病院。

出版《階級病院》之際,馬欣在Podcast節目《馬力歐陪你喝一杯》(Drink With Mario)中說過,自己很喜歡散文中注入詩性的文字,除了讓感覺變得更悠闊,也讓文字更具美感。她希望未來能夠寫小說,但因為想到至少要閉關半年,經濟開銷的問題讓她暫時卻步。9馬欣不是「怪物」啊,面對經濟問題時很實際很理性,當越來越多人對這世界(的經濟)「不」懷有希望之際,一如筆者總認為自己會成為「下流老人」,常妄想「寄生上流」的美夢,這「階級病院」,才是真正的怪物之所居吧。

 

二、是錦句亦是僅句

馬欣的知名度、才氣、多元發展(樂評、影評、雜文、影展評審、音樂獎評審、podcaster······)有目共睹,她在OKAPI、《鏡週刊》、《美麗佳人》和釀電影······等處都有「馬欣專欄」,不定時發文,並且都有幾千次甚至上萬次的閱讀量。劉思坊說:「《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甫一開始便獻出了幾幅精工浮世繪。這些如微型小說的作品,挑戰了散文文類的現實框架」。但她又說:「讀馬欣散文,就像拿涼薄荷擦眼睛,總有痛醒之處:讀者在字裡行間挖掘作者私密之際,卻發現作者早就看透了這動機,甚至早先一步,寫透了讀者內心的私密」。10馬欣寫的究竟是什麼文類(體)?2012年曾引起軒然大波的(雖然銷聲匿跡的速度也很快)「(文學獎)神話不再」事件,凸顯了「文類」與「真實」(尤其是「作者」與「敘事者我」)之間的關係,已隨時代的遞嬗產生變異,然而,就算是五四時期甚至唐宋散文,除了作者外,誰能百分百確定其敘事皆為作者之真?記憶容易張冠李戴、錯嫁誤接,誰敢否認?因此,散文是「最接近真實」的說法應運而生,時至今日,「雜文」恐怕較散文更接近真實,而這真實不僅是對生活對自我的真情恣意/自縊,更可能是布西亞(Jean Baudrillard,1929-2007)所說的過度真實(hyper reality)世界,將想像與真實做最無縫的接軌,久而久之,花言巧語成了金玉良言,並且信以為真了。

母親過世後,馬欣「這時候意識到,寫作對我來說不是一種創作行為,是求生的本能。」11求生,對多數人而言是溺水、水逆多過於輕鬆水母漂的。馬欣認為,「人類用很侷限的思考才會把一切都要往正負方向歸類,花開花落都是自然的一環,花若不敗壞,怎麼會長出其他的東西呢?硬要把正向往前面推的動作,會讓我很害怕。如果沒有經歷過黑夜的歷程,我不無法相信白天能給我什麼。」12讀馬欣很難不令人想到女詩人徐珮芬,文句捨長取短,以「僅」言力創錦句,但僅言難為,「段」開讀之常覺錦繡萬千,堆砌成塔,輒宛若後現代建築,除了感受到馬欣自言的「我只是沒有那麼喜歡這個世界吧。」13也能嗅觸到「那些沈甸甸的憂愁,都是把眉頭疏開才講的,能夠講出來的傷痛,就表示足夠的力氣能旁觀看待了。」14

在這篇訪談的結尾說道:

所以,讀到什麼都沒關係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難以分類,人稱亂跳,虛實交錯,漆黑可怖。世界本是如此,生命原來如此。只要可以繼續寫下去,只要她還能以文字、交付她生命中全部的真實。如此一來,即便是壞掉的歪斜的破敗的人生,也是古怪美麗的啊,對吧?15

是的,讀者要做到冷靜地旁觀,除非也已經壞掉了。

 

三、 善於觀察、聯想的怪咖與強者

馬欣的觀影能力無庸置疑,這可能和她從小就生活在「階級病院」有關:原生家庭,可怕的教育體制,都讓她自小就對周遭的風吹草動敏感、善感也無感。怪咖才女,許多人的祖師奶奶張愛玲(1920-1995),對馬欣而言「簡直像一劑精神上的清涼抗體一般,將青春期被粉紅色泡泡、苦情歌,以及女人論斤秤兩賣的眼淚給環繞的我,一把救出了舊世界」。16只是藉王嬌蕊之口說出:「我的一生,三言兩語就可以說完了。」以姜長安述說人生是「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的張愛玲,真的把馬欣拯救出來了嗎?

礙於篇幅所囿,筆者僅舉〈小清新落在盛世中的重量〉為例。這篇雜文中的主角是陳綺貞(1975-)曾紅極一時的〈旅行的意義〉(2003),她「小清新」的「文青風」,曾旋即掀起追隨浪潮,無怪乎緋聞事件(2019)爆發當下,小清新確實在她的盛世頓時失去了重量。而馬欣在此文首段就令筆者如墮五里霧中,不僅是年代有誤,17文字堆砌出的「意義」亦令筆者彷彿活在平行時空。五月天(1997成團)有沒有留過鬍子?張懸(1981-)2006年正式發行第一張個人專輯,能否和陳綺貞並列「初代文青女神」?相信自有他種說法。只是過多的個人式/世聯想,以僅句和錦句拼湊堆疊了大量的文字符號,讀來令筆者感到無比艱辛,比陳綺貞虛長幾歲的筆者,曾在戒嚴的空氣中苟延殘喘,在解嚴的空氣中卻也氣若游絲,小清新起不來,最多羞愧地感受到村上春樹生產的「小確幸」。如同馬欣這篇文章中筆者最有認同感的兩行句子:

在「厭世潮」之前,「小清新」就已是時序隱然發炎的抗體,來化解憂鬱的長河。終究後來因大量淤積給堵了回來,人們才在今日猛然拆穿盛世的假象。(頁261)。

詹明信(Fredric Jameson, 1934-)四十多年前就提出檢視文本的政治、社會、意識形態、文化徵狀······等,都是歷史化的工作。他認為在藝術與文化的象徵權力中,統治意志(will to dominate)不會消失,而經常被象徵權力隱藏式地表達,此即「政治無意識」(the political unconscious)。18在對我們的日常生活和社會文化想象中,我們常有許多莫以名狀、抽象卻貌似具體的共感(sense of likeness),筆者無意與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 1936-2015)的「想像的共同體」(the imagined community)勾連,但彼此之間,尤其是同溫層互為表裡(interreference)的相互指涉(dual directional referentiality),往往變成一種愛的制肘(restraint)甚至耗盡(exhaustion)。就像〈來啜一口文青的泡泡吧〉中所說的:

屬於文青的表態時機又如此頻繁,甚至連當個二房東,都要表態自己的行為模式是符合文青的。那篇文看似尋找一起追求生活品味的室友,潛台詞卻像是文青焦慮的爆發,要多麼想一個文青,原來是需要其他文青認證的。(頁187)

從五四到今日,從魯迅到馬欣,這些「雜」文,真是一個文青各自表述,與馬欣共感的同溫層人士,應該會把筆者推入系譜學(genealogy)的焚化爐中急速加溫毀屍滅跡,然後嗤之以鼻道:「不學無術只想炫技的叫獸,『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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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在「厭世潮」之前,「小清新」就已是時序隱然發炎的抗體,來化解憂鬱的長河。終究後來因大量淤積給堵了回來,人們才在今日猛然拆穿盛世的假象。(圖片來源:木馬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