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小說《我是一片雲》改編電影女主角宛露(林青霞主演),秦祥林飾演宛露的青梅竹馬顧友嵐(圖片來源: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作者:陳鴻烈、張永祥)
「問天何時老?問情何時絕?我心深深處,中有千千結」,瓊瑤小說《心有千千結》的女主角江雨薇感覺「愛情可能來了」,寫下這些詩句;這四句詩脫胎自宋朝張先的詞《千秋歲》,也足以成為瓊瑤愛情王國的精神寫照。
瓊瑤愛情王國不只活躍在小說紙本上,更是在電影銀幕上發光發熱,在60、70年代的台灣,點燃無數青春男女、家庭主婦的浪漫情懷。
作家蕭毅虹70年代開始寫作之路,當時正值瓊瑤的小說走紅文壇、由瓊瑤原著改編的愛情文藝片掀起大眾文化浪潮,在更早一些,台灣言情小說是由嚴華小說《玻璃屋裡的人》、《七色橋》,還有,徐薏藍《綠園夢痕》,受到大眾喜愛。
由於對於瓊瑤愛情王國風靡台灣的現象,有不同看法,蕭毅虹投書1974年6月《書評書目》雜誌,以長文〈花呀草呀雲呀天呀水呀風呀〉,寫下她對瓊瑤小說的評論:
「編輯先生:寄上一篇關於瓊瑤作品的評論,煩您指正,大綱如左:1.瓊瑤小說的愛情觀。2.瓊瑤小說的技巧。3.瓊瑤小說的傾向。」
蕭毅虹說她之所以想要評論瓊瑤的小說,完全是因為:
「我初中時,瓊瑤正出《窗外》,高中時又和她的母校一樣是二女中,聽說不少關於她的事。最近我執教的史丹福中心,有許多外國留華學生問起『瓊瑤是你們台灣的代表作家嗎?』因為他們看了《彩雲飛處》,覺得『太不真實,像作夢一樣』,可是在書店又看到她那麼多花花綠綠的書,十分不了解。這個更加強了我要徹底用心探討批評她文章的動機,所以費了幾天的功夫整理她的小說。」
愛情是什麼?本文帶你回到瓊瑤叱吒風雲的時光,看同一時代下,作家蕭毅虹所感受到的瓊瑤愛情王國。
「和瓊瑤生活在同一個自由民主的社會,是他的運氣,我們的不幸──因為我們得容忍她不斷的造夢說夢。」──蕭毅虹
毫無疑問,在瓊瑤的愛情王國,愛情至上,從《窗外》到《浪花》十幾本小說,瓊瑤小說的女性都用「洋化的」口吻絮絮叨叨:
「這世界是由愛所堆積起來的!」──《彩雲飛》
「這世界是愛人們的,不是嗎?」──《一簾幽夢》
「我們怎能不愛這世界呢?」──《寒煙翠》
「我的生命是繫在他的生命之上。」──《白狐》
「我愛你,真的愛你。愛得固執,愛得深切,愛得瘋狂。」──《海鷗飛處》
「永遠在我小小的角落裡,愛你。」──《心有千千結》
「愛你這麼長久,這麼痴,這麼狂。」──《幾度夕陽紅》
如此痴狂地談情說愛,「瓊瑤小說裡的『愛』到底是什麼?」,蕭毅虹說,瓊瑤的「愛」一共有三大點:
「世界上沒有一份愛情裡,是沒有驚濤駭浪和痛苦的。」──《彩雲飛》
為了尋找真正的愛情,必須去感受大量的「激情」、「衝突」、「疼痛」和「眼淚」。
「瓊瑤的小說裡,擠滿了『滿懷的激情』、『特殊的激情』、『固執的熱情』、『酸楚的激情』、『癡迷的深情』、『強烈的、迫切的、渴求的感情』、『痛楚的、無奈的、委曲的感情』、『狂野的、不顧一切的熱情』、『絲毫不加以掩飾的熱情』、『壓抑著的痛楚的熱情』、『痛楚的激情』、『瘋狂的熱情』、『酸楚的柔情』、『強烈的癡情』。」
「具備這種型態情感的人,不論男女,多少都是欠穩定、未成熟、少理性的『情緒型』人物。愛的時候『那樣專注、強烈和一廂情願』的『我每根血管、每根纖維、每根神經都要你』,一旦發生什麼變故或誤會,能夠猝然『尖銳、嚴肅而殘忍』的品出譏諷惡言,惡之欲其死。《煙雨濛濛》時還只有『一個耳光』,到了《一痛幽夢》時,已經進步到『十幾個耳光』了。······又是詩、又是詞、又是玫瑰、又是電話的『你······能原諒我嗎?』。」
瓊瑤小說中的「衝突」其實是鯁在相愛兩人中的障礙,也就是來自外力的「衝突」:
「她小說中的衝突是以『代溝』為主的」,「試拿《彩雲飛》為例,孟雲樓的父親反對他和身罹絕症的涵妮相戀,繼而反對他和歌女小眉結婚,孟雲樓因此說『他真是我愛情的剋星!』」
「《浪花》裡受盡瓊瑤筆伐的母親角色,曾經悲哀的向她女兒說了一句話:『凡是你們愛的,我就都得說好,這樣你們才開心,這樣就叫做瞭解。如果有一天,你們都愛上了臭狗屎,我就應該說那臭狗屎好香好香,你們愛得好,愛得高明······』。」
「一對對『瓊瑤式』的男孩與女孩、男人與女人、男人與女孩,陷入了『瓊瑤式』的激情裡,害怕、期待、折磨、哭泣、誤會、分離、重聚,誰要是從中反對這『真正的愛情』,誰就是『不懂得愛情』。而這個『誰』的惡人角色,往往派給了父母來擔任──這,就是瓊瑤小說中的衝突。」
「內有激情,外有衝突之下,『痛』『疼』是必然的產物,『驚濤駭浪』之中,誰能不痛?所以『疼痛欲裂』、『頭痛欲裂』、『痛得直跳起來』、『心底抽過一陣刺痛和酸楚』、『全心酸楚』、『不勝痛楚』、『心如刀絞』、『心魂俱碎』、『絞痛了神經』、『抽痛了神經』、『牽動了他的每根神經』、『尖銳的痛楚』、『心臟絞結起來』、『心疼得絞起來』、『撕裂了她的心臟』、『心臟痙攣了起來』、『絞痛了他的五臟六腑』······『每根纖維都被她絞痛』、『把我每根腸子都弄碎了』,這種種顛過來倒過去的疼和痛的,泛濫在『瓊瑤式』的愛情裡。」
「疼痛之餘,眼淚當然是免不了的。瓊瑤的小說中,女人哭,男人一樣能哭。······難怪『悽惻、含淚、含愁而深情的眸子』,變成所有活在瓊瑤小說中人物的特色。由『眼睛裡蒙上了一層霧氣』、『眼睛裡凝聚著霧氣』,到『泫然欲涕』、『眼裡漾著淚』、『眼睛模糊而朦朧』、『淚浸著水的眸子』,再到『被眼淚浸過的眼睛』;由『淚眼凝咽』到『低低的、無聲的、沉痛的啜泣起來』。被淚水浸潤過的愛情最美麗,瓊瑤對這句話是迷信不疑的。」
瓊瑤1974年小說《浪花》改編為同名電影(圖片來源: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作者:李行,張永祥)
「這個名字很美,想必人也很美。」
「只要聽這名字,也知道是個不俗的所在了。」──《彩雲飛》
作家蕭毅虹說:「瓊瑤小說裡的愛情觀,是她所謂『有靈性』者的專利品。看過瓊瑤任何一本小說的人,對『靈性』『深度』『氣質』這類動人的名詞一定都不會陌生。在瓊瑤的小說中,只有被這些名詞形容過的人,才有資格了解『真正的愛情』,換句話說,凡是『激動過、痛過、哭過』的人,必然是『有靈性、有深度,某些特定時刻會發出異樣光彩』的。」
讓瓊瑤這麼著迷的「靈性」,到底是什麼?作家蕭毅虹擬出一道愛情公式:
靈性=美麗的名字+瓊瑤式的外型+詩詞的修養+易感的心
哪些是有靈性的名字?
女性角色:含煙、吟霜、夢竹、冰梅谷的、曉彤、雨薇、詠薇、翠薇、依萍、心萍、心怡、小眉、涵妮、紫菱。
男性角色:雲帆、雲樓、雲鵬、若塵、慕天、夢白、楚濂、凌風、凌霄、仲濂。
有靈性的人又長什麼樣子?
1、女性角色:「她的眼睛清幽而有神,她的笑容溫存而細緻。」/「隨風飄拂的髮絲,纖長苗條的身段別有股飄逸的味道。」/「嬌怯和弱柳臨風,清麗如白蓮出水。」/「小小的鼻頭、小小的嘴唇、小小的身體。」/「恬靜的、脫俗的、楚楚動人的。」/「不勝嬌怯。」/「弱不勝衣。」
2、男性角色:「『不很』年輕的臉,頭髮濃而黑,眉毛也一樣黑,眼睛深沉而慧黠。」/「相當的瀟灑與挺拔。」/「一個漂亮的、有吸引力的、有錢的、有經驗的(這裡的經驗主要是指對女人的經驗而言)、聰明的男人。」/「那是個瘦瘦高高的男人,『好』年輕,不會超過二十五歲。有一張略帶孩子氣的臉龐,濃眉英挺,那神采奕奕的眼睛,帶著三分天真和七分魯莽。」
有靈性的人,一定要懂詩詞。「瓊瑤本人在這方面的學問有詞話叢編、百家詞、納蘭詞、詞選等」,「藉著小說裡的人物,管她或他什麼個性的,來作瓊瑤自己的詩歌。」例如:
「潮昇潮落,潮來潮往,流水捲去時光。靜靜佇立,默默凝想,有誰解我痴狂!三分無奈,四分淒涼,更兼百酙愁腸。好夢難續,好景不長,多情空留惆悵。」
那麼,瓊瑤的小說主角又怎麼顯露出「易感」的心?
「『易感』包括容易受驚(『瓊瑤式』的女孩女人,經常因此而抓住自己的皮包,或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容易受傷(『瓊瑤式』的人物,經常因此而摔了摔頭,挺直背脊,或衝動的以惡言反擊)。」
不過,當瓊瑤小說主角有了愛情歸宿,歷經生活中的柴米油鹽,還是有靈性的樣子嗎?
不是。「愛情平穩下來,『靈性』就回復『人性』了。」
《幾度夕陽》裡,夢竹曾經是如詩如夢的女孩,當她成為了母親,聽到兒子曉白抱怨又是吃空心菜,她馬上發揮媽媽的碎唸本事:
「『你想吃什麼菜?』夢竹沒好氣的說:『假如你爭氣一點,考得上省中聯考,不讀這個貴得嚇死人的私立中學,我們又怎麼會窮得天天吃空心菜呢?所有的錢都給你拿去交學費,三天兩頭還要這個捐那個捐的……空心菜!別人都不說話,你還要來挑呢!』
何慕天曾經也是詩一般的人物,他成為父親之後,教訓起自己的女兒,「也無異於天下任何一位父親」:
「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別人都唸書準備考大學,妳呢?糊糊塗塗的過些什麼日子!我問問妳,妳對未來有些什麼打算?妳這樣混下去,就是要嫁人,都沒有人敢娶妳!妳那群不三不四的朋友,全是些不務正業的小太保。」
瓊瑤1972年小說《海鷗飛處》同名電影劇照(圖片來源: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作者:李行,張永祥)
剛開始陷入愛情漩渦的時候,「『瓊瑤式』的人物第一個反應是『不相信,以為在夢中』,然後擔心不知何時會失落」:
「我以為……我以為那只是我的一個夢。」
「你咬我的手,咬得重一點……好讓我知道這不是個夢。」
「我好笨、好傻,什麼都不會做,又常惹你生氣……你不會離開我吧?」
蕭毅虹認為:「作品經常透露出作者的心境、際遇和理想。瓊瑤本人的婚姻不圓滿,在有意無意間,她筆下的女主角,不論是嬌怯的、柔弱的或野性的、堅強的,都強烈的需要一種『特別癡、特別狂、特別專橫有力的愛情』,她們隨時要求『愛』的證明,來印證這愛的存在,所以這些『瓊瑤式』的男人,有的沉痛有力的啜泣,有的大信封裡夾六個小信封,有的痴立在電燈桿邊,有的連彈三小時吉他,有的被捅了一刀,有的埋於醉鄉。為什麼?因為『瓊瑤式』的女主角需要這樣的力和愛。因此,類似下列的例子,在她的小說裡真是觸目皆是──
「她接觸到一對男性熱烈而癡狂的眸子……完全讓人不能抗拒的。她在這目光下瑟縮了、融解了,她無法抗拒。望著他,她的眼裡有一份可憐的、被動的、楚楚動人的柔順。」
「他有力的手臂纏住了我。我在他懷中顫抖、啜泣,像個小嬰兒……我喘息、我乏力,我緊緊的貼著我面前的男人,用手死命的攀住了他。像個溺水的人攀著他的浮木似的。」
「忽然間,我覺得自己那樣渺小、那樣柔弱。我懶洋洋的依偎著他,靠著他那寬闊的肩頭……他應該是一個成熟的、堅強的男人。」
「這也許正可以說明了,為什麼『瓊瑤迷』多半是些初高中的女孩子,『瓊瑤式』『美麗的、奇異的、悲壯的、曲折的』愛情,給他們『如詩如夢』的嚮往。」蕭毅虹認為真正的愛情看似淡水,其實濃甘,真正的愛情是婚姻裡的平淡;這些人生還沒有步入婚姻生活的年輕女生不能理解所謂的愛情。
瓊瑤小說裡的愛情是「愛情遊戲」,「如果抽走了『愛情』,瓊瑤的小說就成了個空殼子了」,她的「愛情遊戲」有公式可尋:
先是形容女生的「細嫩的、嬌怯的聲音」、「脫俗」、「可憐兮兮的小嘴唇」、「難以描敘的、超凡的恬靜」;男生則是看起來有「長長的腿」、「有書卷氣」、「癡情」、「渴求的、需索的、迫切的」、「脈脈含情的眼睛」、「玩世不恭的神情」。
再來就是描述(男)女的面對(女)男的癡情舉止:
「有些紛亂、有些困惑、有些茫然。」
「驚愕了、困惑了、迷失了。」
「可憐的、被動的、楚楚動人的。」
「囁嚅的、瑟縮的、半驚半喜的、半羞半怯的。」
「小心的、討好的神情。」
「至於情節方面,首先一定有個恍如作夢的初見場面:《彩雲飛》,半夜有琴聲,雲樓見到那似夢中的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寒烟翠》,女主角靠在樹上睡著了,醒來,旁邊有個男人似笑非笑的盯著她,說她像樹林裡的精靈;《海鷗飛處》,俞慕魂在渡輪上看到一個少女,淋著雨,臉上有著淒苦的、遺世的神色······。」
男女主角認識之後,「愛情遊戲就如是展開,彼此的探索、確定、熱戀、誤會、譏諷、罵、打耳光、尋找、相互折磨、道歉、重聚、誤會、譏諷······繼續的循環。」
瓊瑤1974年小說《碧雲天》改編同名電影劇照(圖片來源: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作者:李行,張永祥)
讀瓊瑤小說,一定都很熟悉小說中的「瓊瑤式」場景:
1、 男女互相凝望,約有一世紀那麼久:「男的張開雙臂,女的低喊了一聲,衝入他的懷中。」
2、 桌上放著一枝玫瑰,底下壓著一張紙、詩或是詞:「女主角的心跳加快了。」
3、 女主角打開門,異樣的感覺:「她抬起頭,對面電線桿邊前站著一個男的,一動也不動,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
4、 一陣輕輕的、輕輕的吻之後:「他的嘴唇猛烈的、粗暴的碾過她的嘴唇。」
5、 男的把頭埋進女的胸前:「沉痛的、有力的啜泣,從衣服裡壓抑地透出來,女的抱住男的頭。」
6、 耳光:「一個耳光來,一個耳光去。」
瓊瑤的愛情王國看似不食人間煙火,但其實也埋藏了現實生活的餘味,像是反映社會光怪陸離事件的《玫瑰瞳鈴眼》電視劇 ,有師生戀(《窗外》)、格差戀,像是年望四十的男人和考不上大學的少女(《一簾幽夢》),感情上的浪和清純女學生(《幾度夕陽紅》),或是男學生和有夫之婦(《幸運草》),以及不倫戀(《紫貝殼》、《幾度夕陽紅》)。
不只反映社會現象,瓊瑤的小說也談錢,就像寫下愛情經典著作的珍.奧斯汀,她的《傲慢與偏見》很像是在強調:女生只要遇到有錢的結婚對象,就有可以期待的幸福婚姻。
如同瓊瑤小說《心有千千結》裡,女主角江雨薇住進富豪家當看護後,她說:
「我現在才知道金錢的意義,許多時候,精神上的享受必須用金錢來買,一本好書,一杯好茶,一盆爐火,以及片刻的休閒,都需要金錢才辦得到。」
珍.奧斯汀小說的男主角有貴族身分及富裕的財產,瓊瑤的小說裡:「敦化南路、中山北路、仁愛路的『高級住宅區』一個一個的出現。花園大到有羽毛球場、愛神雕像、荷花池還有園丁;摩托車已經不算什麼,『瓊瑤式』的男人現在多了一個條件:得有汽車,房子裡頭,冷氣、暖氣、地毯、油畫、壁爐······也跑義大利,也跑比利時,又上紅磨坊,又遊威尼斯。」
作家蕭毅虹批評瓊瑤的小說缺乏嚴肅文學的精神,「瓊瑤只能算是一個『說故事者』,而不是『作家』」,但瓊瑤對於自己一手打造的「愛情王國」,向來都是面向芸芸眾生,就像她在小說《浪花》中,藉著女主角雨秋(畫家)的話說:
「商品和藝術的區別在什麼地方?畢卡索的『藝術』是最貴的『商品』,張大千的『藝術』一樣是『商品』,只是商品的標價不同而已。我的畫當然是商品,我在賣它,不是嗎?有金錢價值的東西,有交易行為的東西就都是商品,我的願望,只希望我的商品值錢一點,經得起時間的考驗而已。如果我的畫,能成為最貴的『商品』,那才是我的驕傲呢!」